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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站在船上开始从网里往外摘鱼,这第六网比前五网好不了多少,都是些小鱼,不值钱的鱼,没有几条能卖上价钱的。现在不比当年了,时不时能打到几条十年往上的大鱼,一条就够养活家里半个月的,近两年没听说过谁再打到过那么大的鱼,偶尔遇到一条七八年的都算是福气了,也不知道那些鱼都躲到哪里去了。 最近又快到休渔期了,每年这时候都是一样,鱼比平时更少得可怜,价钱却稍微能贵一些,等过了休渔期,鱼便又多了起来,像是一股脑地奔向这个地方,更老的老人说那是鱼在开会,但谁要去管那些事情?鱼一多人也跟着勤奋了,就连平时不打鱼的人家也弄一条小木船捞上几网,可鱼一多,价钱也就跟着降下来了,现在卖五块一斤的,到那时就变成两块了,收鱼的都精着呢,打鱼的永远别想赚到大钱。 老人把鱼摘出来后放进鱼筐里,一头用绳子拴在船上,鱼筐则沉入水里,这样放上一夜,明早收鱼的人来了鱼还都是活的,放心,没有人夜里会来偷的,这点本分村民们还是留着的,只要把船锚固定好,夜里风再大船也不会漂走,要是漂走了就坏了,一条渔船要打好几年鱼才能攒够钱来。 老人拖着沉重的双腿往家里走的时候,最后一抹夕阳也暗淡了,路灯亮了,真是不太明亮,连脚步都有些看不清楚,倒是沿路野池塘里的青蛙活跃了起来,蛙鸣声都有些震耳了,它们争抢着说着什么,让即将到来的夜不至于那么宁静。 家里是一间大院子,两排房屋,自家住在里面的那排,外面的弄成一个小旅馆,给一些来旅游的人居住,房间自然是不怎么像样,每间摆上三四张木床,价钱当然也就很便宜,十块钱一晚,按人头算钱。夏天的时候生意能稍微好一些,冬天干脆就空着。今天生意还算不错,早上走了两个人,中午又来了一个人,此时正坐在院子里摆弄手机,应该是信号不太好。老人冲他笑了一下便进了后屋,儿媳妇已经做好了饭菜,野菜馅的饺子,野菜煎蛋,还有一道凉菜里面放了生鱼肉,桌子上还摆了半瓶酒。 老人一下子就笑了,也觉得肚子饿得要命,坐下来就准备要吃,儿媳却让他先洗手洗脸,洗脸水都打好了。儿媳还是很孝顺的,胖胖的脸颊上总是挂着笑容,最近新烫了一个头发,是在前些日子新开的理发店弄的,很多年轻的女人都去烫了,儿媳也赶了一下时髦。儿子今年出外打工去了,否则自己也不会一个人打鱼,儿子说是外面赚钱多,也想到外面看一看,老人没阻拦,去吧去吧,谁都想到外面看一看,自己只是老了走不动了也懒得动了。 老伴背着孙子从外面回来了,孩子手里拿着些零食,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孙子今年六岁了,一入秋就该进学校了,这孩子身体挺好的就是不爱吃饭,更不爱吃鱼,这一点老人有些生气,祖祖辈辈都是打鱼的,不爱吃鱼怎么行?那些个兵荒马乱的年头能活下来还不是全靠这江里的鱼? 老伴把孩子放下来,孩子就又跑到院子里玩去了。老伴和自己同岁,前些年也和自己出去打鱼,长年累月地在江上漂,后来腿就受了风湿,走路一瘸一拐的,儿子长大后她就再也没去过江面上,在家里用鱼皮做起了画和小首饰卖给游客当纪念品,时常一弄就弄到半夜,一针一针地缝制,眼睛都累坏了,也赚不到多少钱,孙子出生后她就不怎么做了,只是偶尔闲来无事弄几个给孙子玩,可孙子有点嫌弃那上面的腥味,自然不比装上电池的玩具枪好玩。但村子里还是有很多人在做鱼皮制品的,只不过他们都聪明了很多,不再一针一线地缝制,大多都是用万能胶水制作,方便快捷了太多,价钱倒是上去了,有时一幅画竟敢开口要到上千块钱。 老伴当年和自己是父母包办的婚姻,但虽说是包办的,可毕竟村子就那么大一点,之前也都见过面的,结婚那时是冬天,她穿着红棉袄棉裤,单辫子改梳成双辫子,坐着雪橇就来了。拜堂后老人要吃猪头,她要吃猪尾巴,那猪尾巴应该很难吃,她吃的时候小心翼翼的,就像害怕要呕出来似的,吃过猪头猪尾就表示她往后的一辈子都要跟着他了,凡事都要他打头。现在看来她这一辈子做得很好,什么事都随着他,生气了也不和他吵架,他心里挺感谢她的,但他不会说出来,说出来就变了味道了。 儿子结婚时就不一样了,没怎么遵循老习俗,儿媳也不肯坐着雪橇就来,虽没几步远的路程,儿媳却偏要弄一台轿车,没法子,就得依着人家,谁叫现在年轻人结婚都这样呢?当然儿子和儿媳也没吃猪头猪尾,儿媳自然也总会和儿子吵架,这可不是说儿媳的不好,只是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就像这原本用桨划的渔船现在烧起柴油了,嗒嗒嗒的虽然省了力气可再也安静不下来了。 老人喝了一口酒,粗糙的脸颊开始活泛起来,老伴坐在他对面也端着饭碗吃饭,儿媳说自己吃过了,到院子里乘凉去了。 “要不雇个帮手吧,看你累的,身子挺不住。”老伴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 “用不着,现在那些年轻人,打一天鱼要一百块,用不起。”老人吃了一个野菜馅的饺子,苦得直咧嘴。 “今天在后山挖的野菜,新鲜的就是苦。”老伴说着自己也吃了一个,“一百也得用啊,要不然你的身子就垮了,我还不知道你?” “我说不用就不用!”老人语气重了些,又喝了一口酒,老伴便不搭话了,院子里却有了动静,隔着两户人家的妇女带着自己未成年的儿子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两瓶酒,挺喜庆的包装。 “孝敬您老的。”妇女把酒往桌子上一放,挤出一堆笑容。 老伴急忙站起身,“这是干什么?” “有事就说吧。”老人头也不抬。 “其实也没啥事。”妇女还是迟疑了一下,“就是想让这孩子和您学打鱼。” “嗯?”老人有些意外地抬起头看了看妇女又把目光挪到少年身上,少年身体干巴巴的,还没长开的样子,头发倒是挺长的。他看着少年,少年也直勾勾地看着他。 “你想学打鱼?”老人问道。 “不想,但是我妈硬是要我学……”少年话还没说完后脑勺就被母亲打了一下,“不学打鱼你想学什么?”妇女没好气地说道,随之又换了一副慈母的面孔对老人道,“这孩子上学学不好,硬是不去上课了,整天就是胡混,泡在网吧里,再这么下去就完了!” 老人知道她说的那个网吧,也开了没多久,里面就十几台电脑,但也足够用了,这个小渔村本来也没多少年轻人了。 “我知道了,但是你还得看这孩子自己的意愿,不喜欢做是做不来的。”老人低下头抿了一口酒,脸颊就泛红了。老伴有意无意地咳嗽了一声,应该是提示他把少年留下,这样他就有一个帮手了。 “你愿不愿意学?”老人又问了一次少年。 “不愿意!谁要学打鱼啊!”少年回答得干脆。母亲便又要打他。 “你瞧瞧,孩子不愿意。”老人笑了起来,笑得很爽朗。 “不学也得学!”母亲急了,少年却趁母亲不注意扭头跑出了屋子,母亲急着追了出去,“这个混蛋东西!” 老人收回笑容,用手敲了敲那两瓶酒对老伴说:“明早你给人家送回去。”老伴叹了口气,拎起酒,“我现在就去。”人拖着腿走了出去。 老人把最后一口酒喝干,又把身体也挪到了院子里,儿媳见老人出来了,自己又走回屋子收拾桌子,小孙子不知又跑到哪里玩去了,这满天繁星都是他的玩伴。老人坐在一个白桦树根上掏出烟袋,住在前屋的游客却走了过来,递给老人一支烟卷,“尝尝这个。”打火机的火苗随即亮了起来,老人却笑着摆了摆手,“抽不惯,咳嗽。”游客有些尴尬地把烟放进了自己的嘴巴中,点燃后坐在了老人身边。 “这手机信号怎么这么差?”游客看来是想聊天,也是,这夜晚对于他来说过于无聊。 “这三面全都是山,就一个豁口对面还是别的国家。”老人这么说道,算是给了一个回答,“再说要这玩意儿做啥?”老人指了指游客手中的手机,“我是觉得没用,前几年我儿子也买了一个,还非要给我配一个,我没要,一家人整天在一起,哪有那么多急事要联络?再说之前没有这玩意儿,那日子不是也照样平平安安地过来了吗?”老人打开了话匣子,“现在我儿子他出去打工了,我还是没买手机,家里连电话都没装。” “那为什么?”游客猜不透。 “你想啊,他想我们的时候,想知道家里情况的时候,就不会只打一通电话了啊,这样他就能够记得回来了啊。”老人笑了起来,很得意的那种,“人一出去就容易忘本了,我虽然一辈子没出去过,但这个道理我还是懂。” “您的意思是人要学会落叶归根吗?”游客深吸了一口烟,他有点喜欢和这样的老人交谈,那感觉就像是陷入了悠长的岁月里一般。 老人没回答他,而是讲了另一个故事:“我们这儿前两天回来了一对夫妻,四十多岁了,把在家里搁放了快十年的渔船又修补了一下,今天又到江上打鱼去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渔船虽然生锈了,但手艺还真没丢。”老人想起自己的烟袋还没点燃,在上衣兜里摸出火柴,“嚓”的一声,硫黄的味道弥漫在夜色里,这夜很清凉,没有蚊子。 “他们夫妻俩算是比较早出去的年轻人了,那时村子里还没有这么多来旅游的人,客车也没有,要步行十几里地才能坐上车,当时他们俩背着包袱就走了,说是去外面赚大钱去,一走就是十年,房子都被苔藓铺满了。”老人眯着眼睛盯着不知名的地方,或许是害怕被烟雾呛到,这早已经成为他吸烟时的习惯。 “那他们赚到钱了吗?怎么又回来了?”游客想知道结果,他觉得每一个故事都应该有一个结局。 “呵呵。”老人笑了两声,“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在这些变迁的岁月里,在时间的洪涝后,一草一木一花一石都在无声地变换着姿态,更何况一代又一代的人们,在经历了诸多的风雨后,早已忘记了最初的模样,就连那一弯江水,也越发地浑浊了,只有在月亮升起的时候,才古老得像一碗浓汤。 老人的老伴领着小孙子从外面回来了,手里的两瓶酒也不见了,她对老人说:“那孩子的妈把孩子打了一顿,说是明天清晨就会来,准保会出现在咱家门前的。”老人不言语,老伴就劝他快回屋睡觉吧,这夜太凉了。老人说再等等,老伴就嘀咕了一句游客听不懂的话,老人也回了一句,老伴便领着小孙子回屋了。 “您刚才说的是民族语言吗?”游客禁不住问道。 “是,不过现在没几个人会说了,等我们这一代人死了,那这语言就真的灭绝了。”老人不无感慨地说道,却没有丝毫的忧伤。 “没有文字吗?”游客挺惊讶的。 “没有,都是一代一代口头传下来的,但现在这批孩子没一个有耐心学的,学校里教的课还学不来呢谁还有心学这个?”老人把烟袋在鞋帮上敲了敲。 “我看到街对面有个民族作家画廊什么的,我还以为是专门记录民族语言之类的东西的。”游客隔着房子指了指街对面。 “那个啊?”老人顺着游客的手指望过去,像是目光能够穿越房子一般,“那家的主人是个作家,在我们这儿挺出名的,你要是想见他明天可以到后山顶找他,不过他现在不怎么写作了,在山顶出租望远镜,十块钱看一次。” “看什么?”游客问道。 “还能看什么?对面的国家呗,也没啥看的,连个人影都没有。”老人用手挠了挠头发。 “其实这里要是大力开发旅游业的话应该也是一个不错的地方。”游客思考的问题提升了一个台阶。 老人摆了摆手,“再开发的话,我们这个民族就真的不存在了。”随即又说道:“不过不开发的话年轻人又都留不住。”老人叹了一口气,“怎么都是一样的结果,不操那份心了。” 游客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也只能陪着叹了一口气。 老人站起身抻了抻胳膊,“真不知道我们的祖先怎么就选了这么一个地方。”他像是在埋怨又像是庆幸,“不早了,你也回去休息吧。”老人转身要回屋。 “如果明早那个孩子不来的话,我跟着您去江上打鱼吧?”游客对着老人的背影说道。 老人回过头来,“你想去?” “嗯,挺想体验一天的。”游客有些兴奋。 “一天和一辈子是不一样的。”老人抛下这句话就回了屋子,游客在院子中央站了片刻,听见远处的蛙鸣也弱了,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第二天清晨,太阳升起得很早,才三点钟的光景就跃出山顶了。那个少年没有来,游客搭上最早的一班车离开渔村,那时老人已经在江上撒下第一面网了,希望他今天的运气能够好一些。 海不是海 众生之相02 青砖灰瓦,一人高的围墙,二层高的楼房,街这面是一整排同样的建筑,街对面也是如此,就连两旁的柳树也有时分不清彼此,如同照镜子一般。 还好现在是清晨,晨光还没有越过对面的二层楼房,逆着光也就不太能够看清楚镜子里的景象,也就能够清楚地分辨出对面是东,自己这面当然就是西,而手里的东西叫作笼屉,门前的炉子已经支起,第一屉包子就要被蒸熟了,这新的一天也开始了一小部分,哈欠都打了五六个。 “夏天天亮得太早了,又黑得那么晚,一天过得太长。”她抱怨道,不过当听说同一个省有的地方凌晨两点天就亮了,她也就不再抱怨了,而是换出一副惊讶的表情,“真的呀?那她们肯定睡不醒。”说着又嘻嘻笑了一阵。 女人长得并不漂亮,就是典型的中年妇女形象,头发随便在脑后扎了个马尾,但总是有几缕不听话的头发落下来挡在眼前,她就需要不时地把它们放到耳朵后面别住。她从来不化妆,脸上只是偶尔擦一点润肤乳液之类的,皮肤看上去有些黝黑,一直延续到脖子。 来了第一个客人,她掀开蒸笼的盖子,半个身体就被热气包围了,她熟练地拣起几个包子,放在盘子里端给客人,一个包子六毛钱,已经是能给的最低价钱了。“赚不到什么钱,可是现在都这价钱,卖一块的话就没人来吃了,早餐铺有好几个呢。”她把脸向北面晃了晃,似乎是为了指出其他店铺的位置。 “那一碗粥多少钱?” “八宝粥一块,玉米面的五毛,小咸菜也是五毛钱一小碟,像这样忙一个早晨最多只能赚20多块钱,生意不好的时候也就几块钱。”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是要是不做这生意的话,就算几块钱也没人给啊。” 女人的孩子这时从二楼下来,是个小女孩,女人打了一盆水叫孩子洗脸。孩子在上小学,三年级了,这是家里的老二,老大也是女孩,在离这儿不算太远的地方上初中,女人的老公也在那里,开了一间小旅馆,其实主要是为了照顾大女儿,这样被迫两地分居的生活怪也只能怪大女儿的那所中学不是寄宿制的,让那么小的一个女孩自己在外面住谁都不放心,现在这社会太乱了,女孩子们自己也不太听话,怎么教育都不听,油盐不进的,总觉得你是在害她,做父母的怎么能害自己的孩子?要不就说有代沟,可能有什么代沟呢?谁不都是从那时候过来的? 女人一说到这些就显得有些话多,情绪也激动起来,当她意识到这一点后又笑了笑,然后闭上嘴巴不讲了,这时小女儿也洗完了脸,她给孩子拿了两个包子,这孩子每天早晨都吃包子也不知道会不会吃腻。 等小女儿吃过早饭去上学后女人的早餐铺差不多也要收摊了,今天生意不错,包子全都卖光了,女人把炉子收回来,屋子收拾干净,换了一套衣服准备出门了。她是有固定工作的,在小城郊区的景点卖门票,朝八晚六,中午还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挺清闲的。 景区在小城的东北角,离最后一户人家还有一公里左右的距离,女人骑着自行车,沿着路旁刚刚葱郁起来的树木以及树后面浇灌着的稻田行驶,偶尔有几辆轿车从她身旁呼啸而过,灰尘就把她包裹住,但还好灰尘不太浓烈,有点像黄色的薄雾,风随便吹一吹就散了。 女人把自行车停在景点门前,那是一栋宫殿式的建筑,和中国所有的宫殿没什么区别,红砖青瓦,漆红的柱子,雕花的门廊。宫殿四周被树木包围,树木被铁栅栏围住,铁栅栏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用黑体字写着:“宫殿、古井、遗址,每位二十元”。 不得不说这块牌子的作用其实是为了欺骗,因为买了门票走进去,看到的却只有一座小得可怜的宫殿,里面陈列着些当地出土的文物以及历代统治者的画像,还有一块被白布挡着的空间,撩开白布里面是看守者做饭的工具还有一张很小的单人床。 如果不甘心的话,还可以绕到宫殿后面,那里有一块空地栽着葱,再旁边一辆铲车在平整着荒地,不知目的何在。 “古井和遗址在哪儿呢?” “哦,你出去沿着门前的道路往前走五百米就到了。”景点的看守者,一个中年男人指了指方向,沿着他手指的方向确实找到了一口古井和一大片的遗址,没有围栏也无人看守,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入,一些工人在打理着草坪,也有一些妇人在采野菜。 那一大片被叫作遗址的荒凉的石头上,开满了蒲公英的花朵,而八宝琉璃井的边上,堆满了小食品的包装袋,其他的,好像什么也没有了。 “我刚开始卖票的时候也很忐忑,明显就是糊弄外地人,古井和遗址占地面积太大了,根本圈不起来,但只有这一个宫殿的话谁又会花二十块来看呢?”女人一边打着毛衣一边说道,“不过一天也卖不出去几张,谁会闲得无聊来这儿看这些东西?偶尔来一些专家学者,那也是不能收钱的。”她停顿了一下道,“不过现在我就习惯多了,有游客不满意的话还有他顶着呢。”她用手指了指那个看守的中年男人,“总不能拿我一个女人怎么样吧?再说你不是也看到了古井和遗址?只不过是没圈起来罢了,那么较真干吗?”女人扑哧一声笑了,“瞧,光顾说话,都织错了。”她把织错的毛线拆下来,落了一地。 她说的话很在理,人们总能在最平实的话语里找到真理,是啊,何必较真呢。再回望那一大片的遗址,也只不过是千百年前一场大火的痕迹,和如今的人们还有什么关系呢? 小城的旁边还是个小城,在距离它们20公里远的地方有一个全国著名的大湖泊,于是,这些小景区也会被规划进那个大湖泊的景点范围之内,这或许就是它们存在的另一种意义,有点抽象,好像不完全属于自己,变成了附属品。有很多喜欢自驾游的人们去大湖泊会路过这里,但大多也只是迷了路或是为了歇脚,找一家干净点的旅店冲个澡,舒服地睡上一觉。 一辆银灰色捷达轿车风尘仆仆地停靠在一家旅馆门前,旅馆的大红色牌匾上写着名字,吉利又喜庆,让人不禁联想起前些年热播的一部古装情景喜剧,还有那一群疯癫可爱的人。 但面前的这家旅馆明显冷清许多,门前除了这部捷达轿车只剩下一辆自行车,要倒不倒地靠在墙边,以及一条布满灰尘与泥坑的道路,道路对面是大湖景点的应急医护站,如果可以把目光延伸得更远的话,或者说假如天气晴好的话,还能够隐约看到远处的青山,藏在白云之下。 捷达轿车的车门有些老旧了,其实整部车子也已破旧不堪,男人下车的时候,车门被摔得生硬,另一侧下来的女士则拥有一张阴沉的脸,属于旅途的疲惫或是些不顺心的事情,旅途中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事情来点缀一路顺风。 旅馆门上挂了一个风铃,男人在前女人随后,风铃轻浮地响了起来,旅馆老板,一个中年男人喜笑颜开地从第一间屋子走了出来,“两位住宿?”明知故问。 “能淋浴吗?多少钱?”女人的问题顺序表明了她对这两件事情的着重点。 “都能洗澡,三十块一天。”老板回答道。 “有电脑吗?”男人问道。 “电脑间五十块。”老板回答后又补充道,“都这价,我家更干净,网速也快,你看这儿……”他的话没说下去,但是用手在整间旅馆比画了一下,展示了生意的清冷,“没人和你抢网速。” 男人和女人对视了一下,两张年轻的脸颊露出满意的内容,“哪个屋子?” 老板在前面带路,在一个房间前停了下来,从一大把钥匙中挑出一个打开了房门,“您看这行吗?”小心翼翼的,一笔生意就差最后一步了。 男人点了点头,老板就笑了,“把身份证给我,我登记一下,押金先交一百吧,多退少补。”男人掏出钱包,身份证与红色纸币一同递给了老板,老板双手接住回了自己的屋子,他刚把身份证号码抄写下来,那房间里的女人就发出一声尖叫,然后气势汹汹地拉着男人走了出来。 老板手里还拿着身份证,急忙走出来问怎么了,女人一把把自己男人的身份证夺回来,“你家有蟑螂,我们不住了!” 这让老板有点措手不及:“这……都这样啊,像我们这样的小店哪有没蟑螂的?不就是蟑螂吗?那玩意儿到处都是,灭不净的,我也撒药了……”老板语无伦次,是急的。 “行了,别说了,我们不住了,快把钱给我。”男人插话了,但老板不肯就这样放弃这笔生意,“别,我给你们算便宜点,你看四十行不?” “别磨叽了!黑店啊?不住还不行?”男人厉声说道。 “行行行。”老板把钱还给男人,目送着两人离开,眼睁睁看着捷达轿车引起的一阵尘土,而门上那个风铃还在轻浮地摇晃着,上面刻着四个大字,生意兴隆。 “生意时好时坏的,也不是总这样,要是一直这么冷淡的话,恐怕连房租都交不起了。”老板点了一支烟,很淡然地在抽着,他最近迷恋上了在网上斗地主,一玩就是一整天,有时连饭都忘记了吃。 “再过一段时间就是旅游旺季了,就是七八月份的时候,现在还是有点太早,深山老林里面的雪还没融化净呢。”他像是安慰自己般说道,却又转而像是想起了什么,“今年恐怕也不会赶上往年,景区现在在维修,瀑布都截流了,不知道他们要搞什么。”那个“他们”不知是指景区维护者还是相关部门的领导们,“往年这时候都会加几列火车通到我们这儿,今年到目前还没动静,估计是坏事了。”他皱起眉头,但也不是十足的忧愁。 旅馆斜对面最近新盖起了一家商场,门前除了气球拱桥还有巨大的音箱,每天放着通俗再通俗的歌曲,有一个傻子站在商场门前跳舞,有一个乞丐悠闲地坐在地上看着傻子,傻乎乎地笑。 这座小城明显要比上一座脏乱差很多,它有点类似于20世纪90年代初刚发展起来的那些城市,拥有着最肮脏的外表和活力,也拥有着贫富的极大落差,还有满大街想要融入时尚圈的年轻人,烫着爆炸的头发,破洞的牛仔裤,T恤的领子立得直直的,以及坐在摩托车后座,刚刚打了鼻环的女孩子,冲着大街吐了一口蔑视的唾沫。 “女儿就要上高中了,但愿她能考上市里的高中,等她去了市里我也就能把店盘出去,回家帮老婆的忙。”他说的是回家,就是回到离这里不远的却被称作家的地方。“假如女儿没考上,那就要再复读一年,我就得再多干上一年,她学习不怎么好,还喜欢出去玩,但女儿一大了就不听管了,当爸的又不能说太深,稍微不顺心思了就离家出走,我最怕的就是她这一招,有时我被气急了就说你走啊!走了就别回来!可人家还真就走了。等气消下来还不是自己担心?还得出去找人家,摊上这样的孩子真是没招。”他一提起女儿就变得和老婆一样,没完没了的,于是他也尴尬地一笑,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说这些干吗。 “我每周末回去一次,老婆没时间来看我,她太忙了,有正经工作。其实我原来也有,是清洁工,除了扫大街还要负责修剪路边的花花草草,领导们对路边的花花草草很重视,每次修剪得不好我都要挨批评,后来一赌气,其实也是为了陪女儿来上学,我就不干了。刚辞职头几天还有点不习惯,总是在凌晨就醒来,看着窗外的亮光就想,平时的这个时间我应该在街上了吧?有时走在路上看到路上有垃圾,还是会下意识地捡起来丢进垃圾桶。”他说到这里就笑了,皱纹在眼角均匀地聚起,像是一把雨伞内部的纹路。 他的女儿放学回来了,穿着一身蓝色的校服,梳着老实的马尾,一点都看不出来不听话的样子,她把书包放下去厨房转了一圈,回来脸就拉了下来,“爸你没做饭啊?我一会儿还有晚自习呢?我要饿死了!” 他急忙掐灭手中的烟,慌忙地堆起笑容,“忘了忘了,光顾着说话去了,爸现在就去做。”他穿着拖鞋踢踏着去了厨房,女儿就坐在了电脑面前,熟练地打开一个跳舞的游戏,玩了起来。 “好玩吗?” “你是谁?要你管!”她盯着屏幕说道。 厨房里这时响起流水的声音,还有锅碗瓢盆的碰撞以及窗外凤凰传奇的歌声,合奏成一曲黄昏的交响乐,夕阳昏昏沉沉地透过飘浮的尘埃,落在看不到炊烟的屋顶,有一个年轻人蹲在路边打了一个漫长的电话,一列火车就进站了,不知又有多少人来还是有多少人走。 周末如同一场准时的宴席,男人带着大女儿搭上最后一班车,踩着初起的夜色回到家中赴约,老婆已经做好了饭菜,四个菜一个汤,并不丰盛,却家味十足。桌子支在房子的后院,晾衣绳上的衣服已经被收进了屋,一家四口围坐在桌旁,先要说一些这一周彼此的情况然后才开始就餐。其实说话的也只有夫妻俩罢了,偶尔他们互相与不在身边的女儿说上一两句,两个孩子也只是随意地回答一下,大的是懒得回答,小的是胡乱回答。 他们也会憧憬一下美好的未来,或者对现状已很满足,他们的谈话声与亮在门廊上的灯光一样昏暗,就要被夜晚稀释了。 男人举起酒杯的时候,一轮明月就升起了,它高傲地悬挂在东方,那是海的方向,它渐渐地越过挂着灯笼的门廊,越过青砖灰瓦的屋顶,整个小城就被笼罩在一片薄雾般的光洁中,就如同一片轻柔的海。 或许,那座古老的消失在一片大火中的宫殿主人,在当年也是向往过海洋的吧?要不怎么会把自己的疆土命名成海的名字呢?那是一种向往还是一种怀念?或只是如同现如今的人们,在千百年过去以后,只觉得它就是一个名字罢了,一个再平凡不过,已经融汇成生活中的一部分,淹没在生活以下的称呼罢了? 再或许,它只不过是一个旅人的一段路途,一场记忆,一个不太会常记起的名字,在他看过了很多的古迹与海洋之后,偶尔会想起这么一个地方来,从而明白,历史有时也会没有重量,海有时也并不是海。 又见炊烟 众生之相03 他那天要去另一个地方,在路过村子后面的路口时,看到自己的祖母了,祖母站在路边,不知在做些什么,灰白的头发被风吹乱了。他急忙叫司机停下车子,跑到祖母身边,摸了摸口袋,发现只有几颗糖果,他便把糖果塞进祖母的手中,说等下午回来再来看她,可是下午乃至晚上,他被其他事情耽搁了,失了约,后来听别人说,那天祖母一直在路边等到了黄昏,羊群归来,炊烟升起。 他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是关于自己的,也是关于祖母的。 他和祖母住得并不远,两个小时左右的车程,但在乡下人或是祖母的眼里,那段距离着实漫长得有些让人心累。那地方的乡下人,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县城了,每次去之前都要好生打扮,穿上最好的衣服,如同盛大的节日,还要很好地掌握时间,每天只有一班车通往县城,下午四点之前就要赶回来,而实际在路上的时间,也只需要二十分钟。有些特别节省的人,宁愿走上一个多小时去县城,在夏天的时候还好,可到了冬天就会变成一件非常艰苦的事情,但话说回来,冬天一到,几场大雪就会把路全部封死,就是不愿走路也没有车的。有些人家日子过得比较守旧,还留着马车驴车,这个时候就派上了用场,弄一捆稻草,铺一床棉被,男人坐在车头赶车,女人窝在棉被里,不知羡煞了多少赶路的人。 他前些年也曾坐过一次马车。那次他回来看望祖母,在乡下住了几日,要走的时候雪却封了路,可他早已订好了火车票,不走就来不及了,于是他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帽子手套围巾齐上阵,他觉得只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走一走就到了,却怎么也没想到,刚走了一小段路就累得不成样子,那积雪太深了,每一步都几乎淹没膝盖,那风太硬了,仅露出一小部分的脸颊如同刀割一样疼痛,而睫毛上早已结满了霜。他弓着背迎着风,亦步亦趋地往前行走,背上的背包就要把他压垮了,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干脆就坐在雪地上大口喘气,而风又借机灌进了嘴巴,他就要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在风声中听到了一串铃铛的声响,抬眼望去,不远处出现了一辆马车,那马匹嘴里冒出的热气一阵又一阵地被风吹散,他急忙站起身冲马车挥了挥手,主人勒停了马,甩着鞭子让他上车,他冻得直哆嗦的嘴巴只会一个劲儿地说谢谢,钻进棉被里的时候眼泪差点掉了下来。 这辆马车的后面没有女主人,车主说他是要到县城里接媳妇,媳妇离家一年多了,终于要回来了。车主从怀里掏出一瓶二锅头,自己抿了一口,又把瓶子递给他,“喝一口吧,暖暖身子。” 他接过来喝了一大口,从喉咙一直辣到心间,他那被风霜迷住的眼睛里,是一片茫茫的雪原,除了白色,什么也没剩下,那过分纯净的白色,仿佛是一面镜子,连太阳都映射到了上面。 风声、马蹄声和那马脖子上悦耳的铃铛声,以及车主时不时的扬鞭声,在他耳朵里回荡,荡过了整个冬天,一直荡到往后的很多年,现在还能隐隐约约地听见。 他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住在乡下,和祖母住在一起,却整天像个野孩子似的到处跑,祖母从来不太拘束他,只是在开饭的时候站在门前呼唤他的乳名,一遍又一遍的,如果长时间听不到他的应答,祖母便会来到巷口呼喊,那样整条街的人就都能听见,人们一传二二传三地找到他,他往家跑的时候就能听见一路的埋怨声,“这孩子真不听话。”可到了家里祖母却一句责备也没有,只是打上一盆水,抓着他的手往上打香皂,那时他总会抱怨祖母的手太用力了,他的手都被弄疼了,可是祖母仍旧不肯松手,直到把手洗干净了才放他到饭桌前,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饭,自己再慢慢地拿起筷子。 祖母那时养了几只鸭子,那几只鸭子很争气,下了很多蛋,祖母把鸭蛋都腌制在罐子里,每顿饭煮一个,把冒着油的鸭蛋黄挖出来给他吃,自己吃蛋清,他那时并不懂得感恩,只觉得那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大人就该让着孩子。 祖母住的是土坯房,灶台在屋子里,变天或是无风的日子里,火不好烧,一做饭整间屋子便灌满了烟,祖母把门敞开,让烟能够尽快地跑出去,而自己却被呛得满眼泪水,还不停地蹲在灶坑前吹火,他就站在院子里看着祖母佝偻的身姿,一边撵鸭子玩一边抱怨祖母动作太慢,自己都饿了。祖母就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别急嘛,好饭不怕晚。” 祖母最常做的是“锅出溜”,那实际就是一种蛋饼,有时用鸡蛋有时用鸭蛋,把蛋、水和面搅拌成糊状摊在锅里,两面煎,一张饼有半个锅那么大,又薄又软。祖母把“锅出溜”用菜刀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盛在碗里连同筷子递给他,他就站在院子里哧溜哧溜地吃,那蛋饼太烫了,每吃一次舌头都要疼好几天。他也有吃腻的时候,就端着碗跑到巷子里,把蛋饼分给其他的小孩子吃,然后把空碗递给祖母,说一句谎话:“饱了,撑死我了。”其实这小把戏根本瞒不过祖母,每当这时候,祖母就很久不做一次“锅出溜”,直到他馋了忍不住向祖母撒娇说想吃时,祖母才会再做一大锅,让他吃个够。 祖母这个人心很细,凡事都逃不出她的眼睛,他有时被欺负了回来也不敢说,只是老老实实地吃饭,那祖母肯定就会刨根问底弄出个究竟,然后拉着他去找那家的大人要个说法。但当他一回来就主动地絮絮叨叨说自己被欺负时,祖母反而不动声色了,就用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越望他越心虚,就闭上了嘴巴,明明是他先欺负的人家。他不说了祖母也不重新起话头,这事就算过去了,可当被欺负的孩子家的大人找上门时,祖母总是能三两句就把人家劝回去,实在劝不回去就从兜里掏出手帕包着的钱,让那孩子买根冰棍吃。他在那些时候是不敢出来的,就趴在门缝上或是窗户里偷看,看着祖母小心翼翼的背影,回来后仍旧不动声色地忙里忙外,于是,他很长一段时间就再也不敢惹麻烦了。 那个时候他觉得祖母是神秘的,威严的,无所不能的,只可惜祖母不认字。 祖母虽然不认字,但钱可算得精明,卖粮食卖鸭蛋几斤几两多少钱一个张口就来,从来都不会算错,有些狡猾的小贩想要忽悠她,那门也没有。他跟着祖母去赶集,他吵着要吃核桃酥,祖母问一下多少钱一斤。“一块五。”小贩回答。“便宜点吧,一块三吧。”祖母央求,小贩不肯,非要一块五,爱买不买。祖母说那就称三斤吧,三斤四块五,祖母左摸摸右摸摸,只掏出四块钱来,“就五毛钱,抹掉吧。”祖母两手一摊,小贩摆摆手,算了算了,祖母把核桃酥递到他手中,拉着他的另一只手就走,走了老远了才道,“还不就顶一块三?”捋捋头发,兀自笑了起来。 他那时候吃着核桃酥,也笑了起来。 他有时也会教祖母认字,祖母带他去放鸭子的时候他就在池塘边显摆自己,背诵古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祖母就说:“咱这放的是鸭子,背诵个鸭子的诗。”他背不出来,就眼珠子一转使坏,在地上写了一个“鹅”字,问祖母念什么,祖母当然不认得,他就很得意地说这个字念“鸭”,鸭子的“鸭”。祖母就会很惊讶地说,“原来这么写啊!”他就背着手学老师的模样,“你和我一起念,鸭,鸭子的鸭。”祖母竟也跟着念,他看着祖母认真的神色忍不住哈哈大笑,祖母也就跟着笑,那群鸭子就在池塘里扑腾着翅膀嘎嘎嘎地叫起来,溅了他俩满身的水。 他长大后回忆起来,觉得这些也就是童年的全部了吧? 他如今每次回去看望祖母,最头疼的就是该买些什么,其实他也知道祖母不在意这些,可什么也不买的话总觉得不对劲,或是说过意不去。前几年还好,祖母的左腿患了风湿,他只要回去就会买一些治疗风湿的药物,有时是中药有时是西药,还会在网上收罗些新奇的治疗风湿的仪器,那时其实也真的说不上是尽心尽力,也不去计较到底有没有疗效,只是觉得这样做心里会舒服些,或是说不去自责,那样子就像是做给别人看的似的。 后来祖母的风湿有了起效,是喝一种什么中药泡的酒,每天一小杯,缓解疼痛,但祖母每日出门还是要靠拐杖,那拐杖的把手已经被祖母的手摩擦得光滑油亮。而他,也就不再买任何的药物了,就是买祖母也不吃了。“是药三分毒,我还想多活两年。”她是这么说的。祖母的口气仍然强硬,但他却清楚地听到了苍老的味道,只有老了才能学会眷恋。 他在之后的几年每次回去都是买些水果,或是打电话问祖母想吃些什么,祖母大多数的时候都说什么也不想吃,这他就难办了,在超市里逛了一圈又一圈,就是拿不定主意,最后只好象征意义地买一些水果,大多数是香蕉和葡萄。祖母前些年牙都掉光了,配了一副假牙却也不怎么喜欢戴,就放在一只盛满水的碗里,他每次回去看到都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就像是活生生地吞了一个鸡蛋,噎得想要流眼泪。 香蕉和葡萄买的次数多了,祖母也就不爱吃了,每次他住上几日,总是催促祖母,“你吃啊,快吃啊!”可祖母就是不吃,一边摆着手一边说:“吃不下,吃不下。”他就让祖母把水果分发给巷子里的孩子,祖母却又不舍得,于是等到他离开的时候香蕉和葡萄都烂了,他以后也就不再买这些东西了。 他近几次回去由于太匆忙,什么也没买,只是临走时塞给祖母几百块钱,让她自己买些喜欢吃的东西,祖母并不拒绝,可也不欢喜,他看着祖母把钱包进手帕里才登上车,祖母就站在车子外面冲他挥手,车子很快地一转弯,祖母就消失不见了,他竟会松一口气,像是又完成了一项任务。 后来由于工作关系,他调职去了外地半年,再回来的时候觉得祖母一下子老得不成样子,原来那个神采奕奕的老太太不见了,站在门前等着他的是一个步履蹒跚目光浑浊的老人,看见他只是微微地一笑,不再像从前那样咧开嘴巴说,“我孙子回来啦!”他在那一瞬间就有了想哭的冲动,他不明白时间怎么会在祖母身上流逝得那样快,他也冲祖母笑了笑,低着头走进了屋子。 听家人说,祖母这半年来身体突然就不好了,精神也恍恍惚惚的,还经常认错人或是根本不认人了,去医院检查过,医生说是老年病,不用费钱再治了。 他们说话的时候祖母仍旧站在院门前,眯着眼睛看太阳,“那她还认得我吗?”他不放心地问道。 “认得认得,家里人还是都认得的。”家人宽慰他,他就又走出去搀着祖母,让她回屋来,可是祖母不回来,“让我再待会儿,待一会儿。”她的语气里满是请求,他也就不忍心强迫祖母,只好陪着祖母在院门前一直站到黄昏,家里人出来喊吃晚饭了,祖母才缓缓地转过身子,冲他笑了笑,“吃饭,吃饭。” 祖母现在吃饭像个小孩子,总是不能认真地把一碗饭吃掉,她吃两口就要歇一会儿,摆弄摆弄筷子或是挪动挪动椅子,家人又哄又命令地才勉强让她把饭吃完。她现在每天都戴着假牙,就连睡觉时也不摘下来,家人想给她刷一刷假牙也不能完成,任性得很。 那天夜里他和祖母睡在一个屋子,祖母睡觉之前悄悄地从柜子里掏出一个布包,里面全都是钱,她一边数一边嘀咕:“这都是我孙子给我的。”他瞬间就明白过来,那些钱全都是他给祖母的,祖母不舍得花都攒了下来,祖母数钱数得很认真,其实也根本没有多少钱,但祖母就是一遍又一遍地数,数完还神秘兮兮地对他说,“有小偷的,我可不能让他们把钱偷走。”他在那一瞬间就红了眼眶,“奶奶,您认识我吗?”他颤抖着问道。 祖母仔细端详着他,很久才恍然大悟道:“这不是我孙子吗!你啥时回来的?”说着上前就摸他的头,他握住祖母的手道:“刚回来,刚回来。” 祖母就把他的手反握住,开始和他讲事情,但讲的都是过去的事情,猴年马月的,他从来都没听过,但他可以在这些故事中看到年轻时的祖母,是很年轻很年轻的祖母,那时没有他也没有他的父亲,甚至祖母和祖父也不认识,可他就确定了祖母口中的那个姑娘就是祖母自己,就是眼前这个垂垂老矣的人,脸上布满了岁月。 那天夜里睡觉的时候,祖母把身上的衣服脱得精光,她现在已经不知道羞耻也不屑于羞耻,她就在他面前一丝不挂地钻进了被窝,很快就睡了过去,而那晚的他却失眠了,听着夜里蛐蛐的叫声和窗外投进来的月光,竟掩面痛哭。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那种感觉说不好,就像是她就要离开我了似的,还是那种眼睁睁又无能为力的,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已经努力在忍了,我把脸埋进被子里,闻到的全都是她的味道。”他说这些的时候把头扭向了窗外,窗外是一群南飞的大雁,匆匆忙忙的,在云下,秋草就这么黄了。 他在家住了几日就离开了,临走的时候是个黄昏,牧人赶着羊群归来了,家家炊烟升起,他的车子停在村口外,他走在前面,祖母跟在后面,和他当年离开村子时祖母送别他时的情形一模一样,只不过那时他还是个孩子,还没有这么高大,影子也没有这么长,他背着一个小小的背包一蹦一跳地,还回头对祖母说,“我会经常来看你的。”那时祖母就笑了,笑得又欣慰又不舍。 现在的他上了车子,想要和祖母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说些什么,祖母今早起来又不认识他了,可是她为什么要跟过来送自己呢?他不明白也猜不透,他冲祖母挥了挥手,车子就开了,可就在那一瞬间,他透过车窗看到祖母流下了眼泪,和背后一整个暮色融为一体。 “祖母有风流眼,迎风就爱流泪。”他最后这么说道。 明天不远 众生之相04 暮色四合时不干净的空气越发浓厚,嚣张地霸占了整座城市的领空,如同烟云般飘在头顶,似乎一伸手就能够摸到,或者一抬头就有灰尘落在脸上。在温和无风的日子里,它们似乎更加沉重,重得如同一块灰色的布幔,有时恨不得拿钩子把它们钩下来,但那是不可能的,它们太大了,又太虚无了,就连同归于尽地击破也是妄想,它们就那么不慌不忙地悬在上空,把煤矿的大烟囱排出的黑烟融进去,把居民屋顶小烟囱的炊烟吸进去,以及这座城市所有排放的气体统统收纳,在一起融合搅拌互相冲撞互相依附,还给居民一股燃烧的味道,吸一下鼻子,那味道了然,像是烧焦的塑料,像是烤着的猪皮,像是一件不太好的事情,更像是野火燎原。 但再吸一下鼻子,就什么都闻不到了,它已经变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他的卡车在厂门口被鱼贯而出的工人堵住了,那些矿工还没换下工作服,探照灯在手里拎着,黝黑的脸颊上挂着一天的疲累与少许的笑容,他们三三两两说些当天的事情,也偶尔与推着车子出门的女工们说些玩笑,他们应该是故意说得很大声故意笑得很放浪,心里想着或许明天就走不出这个大门,就要葬身于煤海之下,家里人哭过之后等着盼着那笔抚恤金过好日子。 他坐在卡车上不止一次地这么想过,于是有些烦躁地连续按着喇叭,人群终于让开了一条道路,他的车子缓慢地开出厂大门,在经过门前减速带时故意让车子狠狠颠簸了一下,车斗里颠落的煤灰惹来一阵不满,他轻快地吹起了口哨。 春天来得迟一些,冰雪刚刚消融得明显一些,那些熬了一整个冬天的积雪早已丧失了洁白的尊严,被一层又一层持续落下的灰尘所覆盖、渗透,此时一同化作黑色的泥浆,霸占了整条道路,让整座城市看起来更加肮脏与颓废,就如同刚睡醒的妓女和她那永不干爽的衣裳。 卡车一路向西,穿过一整座新城区到达老城区,他这一路开得极慢,像是好心地不想把泥浆溅到路人身上,他在家门前那矮小的平房前停下车,回头望见的是一整排同样的房子,这就是煤矿工人的家属区,当年刚建成的时候还算排场,可如今一年又一年,马路修得越来越高,房子却越陷越低,车子停在房前,车顶都高过了屋顶,那些不太浓稠的泥浆,如果没来得及流进下水道,就顺着台阶流到了房门前,有不懂事的孩子用小锹玩那些泥水,看一眼就满心地堵得慌。 他把车门锁上,拍了拍手,还是不太想进屋,于是蹲在门前点了一根烟,本来就看不清的天色,逐渐失去了全部的颜色,就如同这座煤矿城市,黑色就是全部的王道。 他今年二十岁,刚刚接了父亲的班,在煤矿上开卡车,父亲开了一辈子的卡车,也是二十岁时在煤矿上认识了母亲,两人没有太多的接触,只是觉得彼此都适合便结了婚,母亲比父亲大两岁,在煤矿搞后勤,每次打饭时多给父亲一勺菜,那就是这些年唯一听过的关于他们恋爱的故事。他有过一个哥哥,三岁时患麻疹,治疗不及时,死了,死的时候父亲还在运输煤炭的路上,听了消息痛哭了一路,隔天继续红着眼睛开车。他还有过一个姐姐,四岁时被另一辆卡车撞死,母亲当时都快疯了,拉着卡车司机厮打,父亲闻讯赶来,一看肇事司机是多年的老哥们儿,家里有老有小,肇事司机说,哥你看着办吧,杀了我都行。父亲没说话,递给他一根烟,自己也抽了一根,这事就算过去了。这才有了他,算是老来得子,别人都说他父亲还算福气大,父亲前些日子还说起这件事,父亲说是儿子福气大,能平安长这么大也算是命硬。他自己也信这话,毕竟在煤矿上,都是脖子悬在刀口上过日子,即使不下矿井,也觉得处处是危险,这对危险的恐惧或者说是麻木,已经潜移默化地驻扎在人们心中。 他把手中的烟掐灭,长呼了一口气,走进了屋子。 屋子里的摆设还算充盈,也还算整洁,母亲在厨房里熬着一锅汤,水汽扑了她一脸,父亲在客厅叼着根烟在弄一盆花,那花快要死了,或者说准备新生,父亲拿着剪刀修剪枯败的枝叶,看他回来“嗯”了一声,把剪刀放下了,也把叼着的烟换到了手中。他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把工作服换掉,套上一件灰色的T恤。初春的屋子里发阴,炉子也没烧,多少有些冷,他就又给自己加了一件帽衫。 他又回到客厅,父亲问了几句他工作上的事,然后很突兀地把话题转向了自己的一个老工友身上,说那工友和自己多少年的情谊了,是个老实人,吃苦认干,媳妇也是个能干的女人,家里过得不错。接着又说起说了无数遍的话题,这房子要拆了,这一片的人都要搬进楼房了,自己家能分到一个两居室的房子,在新城区那边,秋天差不多就能入住了,就不用再烧炉子了,这炉子这些年都不好烧,遇到坏天气满屋子都是烟,呛得人火冒三丈。 他听着父亲说着这些,没搭话,打开了电视机,正在播放新闻,他看得认真,父亲也就沉默了一瞬,接着突然总结性地感慨道:“等你结婚了,我就啥心思也没有了。” 他手里的遥控器没来由地沉了一下,扭过头去看父亲,父亲又点了一根烟,也递给他一根,他没接,“不抽。”父亲点燃了烟眯着眼睛道:“我那个老工友家有个女儿,和你同岁,我见过,挺好的,我今天和老工友在一起时还提了这件事,我们都没什么意见……”父亲说到这里就适可而止了,等待着他的反应。 他有些惊诧而更多的是不快,他脸色一变,还没等说什么,父亲却急忙补充道:“是他先提的。”表情是讨好。 “我觉得我还小。”他看到父亲表情的变化有些许不忍,挑了一个缓和的语调和理由。 “不小了,我像你这么大也结婚了。”父亲咳嗽了两声。 “现在时代不一样了,我都领不了结婚证。”他想到了法律。 “可以先不领,或者找找人,这都好办。”这话一听似乎是已经定了下来。 “可是我都不认识她。”他有些按捺不住了。 “我见过,挺漂亮的,也挺懂事的。”母亲出现在门边,手里还剥着蒜,“改天带你见一面,年轻人之间有话唠,认识一下也不犯毛病。”母亲倒是会说话。 “我不见。”他赌气地回一句,“都什么年代了还包办婚姻?”他想着那女生一定是个愚钝又土气的人。 “这怎么成了包办婚姻呢?就是介绍认识一下,你这么大了也该谈女朋友了。”母亲说得理所当然,父亲接着母亲的话说道:“再说是人家先提出来的,见一下吧,别驳了面子,为这点事伤了感情。” “是,是,也没说非成不可,还是看你的意见,没准那姑娘还看不上你呢?”母亲很有招数,和父亲一唱一和,多年夫妻,默契十足。 他不再说话,因为找不到一个充足的理由拒绝,他先看了看父亲,那浑浊的目光里是期待,他又把目光转向母亲,母亲倒是一直挂着笑脸,他于是冲母亲道:“饭做好没啊?饿死了!” 这一下父母两个人都放心了,母亲转身回到厨房,“开饭开饭!”父亲到柜子里找出酒壶,还哼着小曲,他看了一眼电视,里面还在播放新闻,画面是一个年轻人的脸,在讲述北京的空气多么不好,他在心里笑了一下,按了按遥控器,另一个人在讲述一路骑行到西藏,有个队友死在了路上,他又按了按遥控器,这回是“天气预报”,南方正下着雨。 他突然问父亲:“爸,你最远去过哪儿?” 父亲狐疑地打量着他,“小时候和你爷去过关里,不过不太记事。” 他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每座城市都有属于它的标志性建筑,有名的或是无名的,众所周知的或是局限于地方的,它们占据着城市最重要的位置,高大或是庄严,美丽或是奇异,在人们心里掂量几下,分量很重,或浓得发稠。 那么属于这座小城的标志又是什么呢?无论从哪个路口进入,首先映入眼帘的永远是煤矿那高大的烟囱,顶部常年冒着黑烟,烟囱口都熏黑了一大截;还有堆积如山的煤矸石,动不动就滚落下一堆黑石头;如同高空隧道的输矸长廊,表面是蓝色的彩钢……其他的,能够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建筑,好像就没有了,北面倒是有一座山,高是高,但光秃秃的,有一面还被挖出了一个大豁口,裸露的岩石狰狞而嚣张,是让人觉得像是要发生自然灾害般的心慌——可惜它不是建筑。 这座城市就被那层厌恶所笼罩着,被烧焦的气味充实着,温吞地伏在地表之上,而身下早已是一片空洞,或许是由于内部被挖空,让它已没有了成长的底气,新城区陆陆续续建到了高处,居民们陆续向那里迁移,害怕的也是不远的将来轰的一声巨响,城市坍塌下去,所有的时间与过往统统掩埋,还能留下什么?可能只剩下一段记忆了。 他把卡车开出矿区,门卫室上早年用瓷砖拼贴出的瀑布图案褪了色,掉下的几块瓷砖露出灰白交杂的水泥墙,刚好在瀑布中央,像是瀑布被截了流,也像是瀑布上长了几块癣。 今天矿上开安全大会,下午就早下班了,他把车开出大门一路慢吞吞地往南面开,那卡车的姿态已诠释了他的内心。有个姑娘等待在城南的饭店里,他们终于还是要见面了。今早母亲提醒他买件新衣服,出手大方点,出门前不忘往他兜里塞了点钱。他此刻低下头打量了一下肮脏的工作服,想着速战速决,让新衣服见鬼去吧。 卡车停在饭店门前,他下车后还是拍打了几下衣服上的灰尘,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要有一点礼貌,他在门玻璃上看到自己的灰头土脸,一下子就少了几分自信,但手已经把门推开了,一股不咸不淡的气息迎面扑来,他咬了一下下嘴唇。 他缺乏自信是有必要的,坐在他对面的女生并不是想象中的愚钝土气,而恰好是他所有幻想的对立面,梳着利落的短发,淡而精致的妆容,更有一种干净的气质,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他突然就不知如何开口说话了。 女孩倒是笑着打量了他一番,但这一番打量并没有不敬的意思,“你就这样和女孩子出来约会?太不尊重人了吧?” “我……我,对不起。”他发觉自己的木讷与不自在,也为这样的自己感到懊悔。 “你应该是不想来的吧?”女孩给他倒了杯茶水。他点了点头。 “和我一样,那咱们算是同路人了。”女孩喝了口茶水,“那见也算见过了,咱们就再见吧。”女孩起身要走,他觉得有点对不住,觉得这事办得不妥,于是开口道:“吃个饭再走吧,反正都来了。” 女孩想了想,“也好。”坐下,“那咱们就不算是相亲了,那两个字让我别扭。” “嗯,咱们就是朋友间吃个饭。”他已拿来菜单,自信恢复了一点。 “朋友?这就算朋友了?”女孩故意开逗他,他一下子就窘迫了,“我想,应该算了吧,毕竟我爸和你爸还是朋友……” “哦,套关系,你还挺市侩的。” “不是……” “不是什么?” “什么也不是。”他放弃了。 女孩就笑起来,显然是得逞了,“我们喝点酒吧。” 他一愣,“好啊。” 女孩喝了酒话有些多,他也有些打开了话匣子,女孩说你觉得在这里待着有希望吗?就是说你觉得能看到未来吗? 他点了点头,“能。” “能?”女孩不可置信,“你说你看到了什么?” “和父辈一样,结婚生子,然后一辈子。” “天啊,你觉得这样好吗?这就是你要的人生吗?”女孩的语气变成质问。他不说话,喝了一口酒,叹了口气。 “你没想过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吗?你觉得就这样的一生有什么意义?”女孩点了一根烟。 “想过,可是能去哪儿呢?”他也点了一根烟,深吸了一口,感觉吸到了后脚跟。 “哪儿都行?只要离开这里!”女孩拍了拍桌子,引起周围人的侧目。 “那你又去过哪儿呢?不过是只有想法罢了!”他很直白地揭穿女孩,女孩一下子就没了气势。 “我承认我只有想法,但是我起码有不甘,不像这里大多数的年轻人,觉得接替父母的工作很合理,在这里生活得也很安逸,觉得就这样一辈子是圆满的,是正途。” “你怎么知道别人的想法?” “我和很多人聊过,他们觉得我活得不现实,觉得人生哪有那么多追求和梦想,所谓的追求梦想不过是不成熟罢了!”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衷,你不能强求所有人都和你的想法一致。”他停顿了一下道:“那你的梦想是什么?” “离开这里!”女孩坚定地说道。 “然后呢?” “什么然后?没想过然后。”女孩眼睛有些迷离了。 “看,这就很盲目,没有然后就是很盲目,这不能称之为梦想,只能说是冲动。”他出乎意料地教条。 “可是我们拥有的资本只剩下冲动了!除了冲动我们还有什么吗?等所有都计划好了就七老八十了,到了那个岁数我也不想走了。”说到这儿她有些丧气。 他看着她负气的脸突然有那么一丝心动,想着该如何安慰她,“我很理解你,因为我也在时时刻刻厌倦这座城市,也在时时刻刻想着出离,只是总觉得一切还没准备好。” 她的眼睛闪出一道亮光,“真的?你真的也这么想过?” 他很郑重地点了点头,她就又一下子恢复了元气,把两个人的杯子倒满酒,“来,干了。” 两个人都喝多了,他把女孩扶上副驾驶,借着车里微弱的灯光看着女孩红晕的脸颊和起伏的胸口,喉结滚动了一下。只是这一下就被女孩抓进了眼里。 “带我走。”女孩在说醉话。 “去哪儿?”他头有些晕。 “你开车去过哪儿?” “没离开过这座城市。”他老实回答。 “你整天开着车到处转竟然没离开过这座城市?”女孩突然大笑了起来,等笑声停止住像是发号施令一般,“开出这座城市。” 他摇了摇头。 女孩突然侧过身子吻住了他的嘴。 “现在呢?” “开出这座城市!”他启动车子喊道。 “去哪儿呢?”女孩侧着身子看他。 “管他去哪儿呢!”他挂上挡位,松开离合器,车子开动了。 车子有些醉了,歪歪扭扭的,女孩迷迷糊糊地附和道:“管他去哪儿呢,反正明天还远着呢!” 丝雨如雾 众生之相05 那路有些盘桓交错,又欲隐欲现,就连老道的司机也走错了很多次才又重新确定了方向,一直往深山里扎,一直往东,往北,但路又很快走到了尽头。 前方在修一座桥,巨型的机械在桥边起起落落,一条临时搭建的便桥架在了河流之上,车上的人纷纷下来,只留司机一人惊险地驾车通过,其他的人步行至便桥上,看着河水从脚下汹涌而过,不约而同地赞叹起河水的清澈,就像是被洗过了一样。可惜这河水太清太急,是不会钓到鱼的。 过了便桥水泥路就不见了,只剩下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从田野间斜穿而过,路两旁是成片的玉米地和麦田,那一条土路就像是一条拉链般,把大地强行地并拢到一块。沿着这条土路一直颠簸下去,就遇见了高山,那不是单独的一座,而是一整片纵横交错,山脚下有一座村庄,安详地驻扎在那里,几顶红色的屋面像是点缀在万绿之中的一朵朵红花,离近了看更像是一匹匹红绸,在阳光的闪耀下,就要迎风起舞了。 大家都以为到了地方,可是司机却笑了笑继续往前开,转了一个弯,车子驶进了山间,空气一下子就凉了很多,路两旁高大的树木浓绿得就像要滴出墨水来,而本来晴朗的天空也一下子阴霾了起来,从西边飘来的一大团铅色的云覆盖住本就露出不多的天空,一车人的心也突然沉了下来。 待车子又往里开了一小段路,视线豁然开朗起来,在群山包围之间竟出现了一块平地,却更像是山谷间的一块盆地,在这块方圆一公里左右的盆地里,正中央有一间土坯房,房子右侧是一湾湖水,左边是一片菜地,房前有鸡鸭鹅在随意觅食,几条狗被拴在木桩上狂吠,说是世外桃源也不夸张了。如果此时再升起炊烟的话,一定会有人想哭了吧。 所有人都下了车,有的伸腰,有的尿尿,还有的开始从后备箱往下拿钓具,没错,这些人是来钓鱼的,明明城市里有垂钓园却偏偏费尽周折地跑到这地方来,为的也只不过就是图个新鲜或是远离一下喧嚣罢了,多少有点做作的嫌疑。偏偏天公又不作美,此时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车子和身上,这些人抱着头跑进了那座土坯房,有个人还差点被狗咬到,又相互埋怨和取笑了一番,主人就端上了热茶。 这是一个五口之家,三间土坯房,老两口住东间,中间是厨房,儿子儿媳和小孙子住西间,还好小孙子还小,待长大一些这房子恐怕就住不下了,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还有些遥远,并不急着去深思远谋。 今天老头和儿子都不在家,出去购买鱼食了,婆婆把新煮的茶端到桌子上,抱歉地道:“瞧这巧不巧,该死的天气,说变就变。”然后就又出去抱了一捆柴火回到厨房,儿媳坐在椅子上缝补渔网,看着这几个被淋湿的客人笑道:“没准一会儿就晴天了,这天气变得快。” 可这雨一直下个不停,根本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有人按捺不住了,“要不回去吧,改天再来。” “再等等吧,反正来都来了,万一回去的路上雨停了,那可就后悔死了。”司机倒是想得远,“反正也没事,喝茶喝茶。”他自己先端起碗喝了一口,井水泡的,有点甜也有点腥。 那井是儿媳嫁过来那年才打的,之前一家人都喝河里的水,儿媳嫁过来后喝不惯,总是闹肚子,从外面买过一段时间的水,可是太不方便了,于是就找人在房后打了一口井。 “估计现在都没人喝井水了,就连山根底下的那个村子都接上自来水了。”婆婆又绕回屋子里说道。 “可不是嘛,人家多好,水龙头一拧开,哗哗的水就流出来了,又干净又省事。”儿媳插嘴道,她是个不算难看但也说不上好看的女人,说话之前先咧嘴笑,可又总是在笑到一半时赶紧闭上嘴巴,就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牙齿不白似的。 她说这话婆婆就不怎么愿听了,但碍于有外人在,婆婆也不好说什么,只是不冷不热地道:“是啊,外头啥都好。”说过又去了厨房,儿媳撇了撇嘴,低下头也不说话了,却也不再补渔网,抬眼看着窗外的雨叹气,突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问客人:“县里的电影院建好了吗?” “早建好了,不过去看的人不多。”了解的人回答道。 “我都好长时间没看过电影了,改天有机会一定去看看。”女人憧憬地说道。 “我们就能带你去。”一个人不知深浅地玩笑道。 “好啊,好啊!反正下雨也没什么事!”女人兴奋起来。婆婆却在厨房咳嗽了几声,不轻不重地恰到好处,女人就瞪了厨房一眼,那个开玩笑的人方知说错了话,“我们的车坐不下,这人都坐满了。改天的,改天的。” 女人的脸一下子落寞了下来,有点像赌气似的,“在这儿都要憋死个人了。”使劲把手里的渔网挽了挽,丢在了一旁。 女人前几年还是女孩,生在农村,没什么文化,在外地的一家饭店当服务员,也就是在那里结识了当保安的男人,两人相恋后又结婚,很简单的过程,结婚这件事对于小地方的人来说并不复杂。 婚后男人的父母想让儿子回来帮忙管理鱼塘,女人自然是不同意,可又拗不过男人,便跟着来到了这深山里,又生下了孩子,这一生好像就要这么定下来了,一想到这里她就悲哀了,也觉得无望了。 她平时无聊的时候,也就是大多的时候想得最多的还是恋爱时的日子,那时日子过得一点都不重复净是花样,他们每天下了班都去逛夜市,吃小吃或者看电影,实在哪儿也不想去就沿着大街散步,每条街都被他们走穿了。她不知道别人眼中的幸福是什么样的,也不知道别人是怎样感受幸福的,反正她就是觉得自己当时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哪怕就跟着那人一直走,走到天涯海角也不怕,闭上眼睛也不怕。 可是脚步一停下来她却怕了,还是停在这深山老林里,太阳都升起得比其他地方晚,快中午了才慢腾腾地爬过东面的那座山头,她天天就坐在门前,盼啊盼啊,盼着那太阳赶快冒出来,把一身的湿气晒干。 这里的一切永远潮乎乎的,还泛着黏稠的腥气,她是最讨厌腥味的,刚来的时候每天都吃不下饭,后来虽然好一点了,但也始终不敢靠近鱼塘,她只要一闻到那扑面而来的腥味,就和害喜似的弯腰就呕,就是坐在门前,离得鱼塘远远的,可是该死的风又总是和自己过不去,一股一股地把恶心往她怀里送,她气得就要哭了。 她也不吃鱼,可家里最多的就是鱼,大的小的,长的短的,有鳞的没鳞的,活的死的,湿的干的,简直就要把自己包围了,她在一天午睡后醒来终于忍无可忍了,把婆婆晒的鱼干统统扣在了地上,惹得一群鸭鹅围过来疯抢,这一来婆婆生气了,但婆婆生气不与她吵,只是转告给儿子,儿子就和儿媳大吵了一架,还动了手。 她自是打不过自己的男人,在哭了好一阵后跳进了鱼塘里,她也不管什么腥气不腥气,恶心不恶心了,想的只是你们都那么爱鱼不爱我,那我就喂鱼算了。 可惜她没死成,男人三两下就把她救了上来,她又在男人怀里哭了一场,倒是从此再也不怕腥气了,也能够吃鱼了,也算因祸得福。 其实也是认命了。 那天的雨在午后停了下来,换作如丝的雾气在空中飘扬,风一吹似乎都能看到飘散的形状,只是这雾气不是白色的,也不似冬天清晨的大雾那么厚重,它是透明的、曼妙的,像一层轻纱,覆盖在天与地,人与人之间。 “这山里的天气总是这样的,要晴不晴的,整天这么丝丝拉拉的。”婆婆说道,“不过能钓鱼了。”她像是在通报一个喜讯。 几位访客像孩童似的雀跃着跑出屋子,拿着钓具仓皇地奔去鱼塘边,又有一个人差点被狗咬到,就又传来一阵嬉笑声,儿媳被笑声吸引了过去,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也出了屋子。 “你干啥去?孩子一会儿该醒了。”婆婆阻拦道。 “醒了你就叫我,我去看着他们,别在鱼苗的塘子里下钩。”儿媳边说边走向了鱼塘。 婆婆盯着她的背影,眉头就皱了起来,她并不是刁蛮的婆婆,只是总觉得不踏实,这个儿媳让人不放心,生了孩子也不放心,老人总说,这女人一生过孩子双腿就更夹不住了。她不是老古董,可有些事不得不防着点,儿子脑子不能算够用,万一出点岔子,这媳妇说没就没了。 她走进西屋看了看熟睡的小孙子,还是这小东西招人喜欢,她就自言自语地和孩子对话,“睡觉呢?还笑了,做啥美梦呢?” “还攥拳头,是不是想着打架呢?这么小就打架,长大了一定是个厉害家伙。” “你妈真是不能让人放心,外面一来人她就喜欢和人凑热闹,也不管是男是女,都往身边挨,人家就不嫌弃她一个山沟里的妇女?” “我看你妈是待不住了,哪天要是和人跑了别把你带走就行,她也不能把你带走,她那性子肯定是自己一个人跑,带着你就是累赘了,可奶奶不觉得你是累赘。” “那个司机都来三次了,我看不是好事,虽然每次也不怎么和你妈说话,但来的次数太多也得防范点,万一混熟了就坏了,不行,我得去盯着点。” 婆婆就走出了屋子,往鱼塘边走去,她走了几步又扭身回了屋,拎了半桶鱼食出来。她来到鱼塘边,看到几个人分散开来坐在自带的小凳子上,儿媳就站在那个司机的身后,嗑着瓜子,一定是司机给她的,她嗑得那个开心啊,把瓜子皮都吐进了鱼塘里,那些瓜子皮就在水上漂着,像是一双双白底黑帮的破鞋。 婆婆抓起一把鱼食狠狠地丢进了鱼塘里,也提示了自己的到来,“妈!你这是干什么啊?你把鱼都喂饱了哪还能咬钩啊?”客人没出声儿媳倒是先不乐意了,她这么一嚷嚷,其他人也就把矛头都指向了婆婆,“干什么啊老太太?还让不让我们钓了?我们又不是不给钱!” “就是就是,有你这么办事的吗?” 婆婆眼看招架不住,狠狠地瞪了儿媳一眼,又赔笑着对几位客人道:“不好意思,弄错了,我是要喂鱼苗的。”她拎着桶往前面走,边走边嘀咕,“人老了,脑子不够用了,糊涂了。” 婆婆走到鱼苗的塘子边,撒了几把鱼食,又扭头看了看儿媳的方向,她仍旧在嗑瓜子,嗑着嗑着突然欢呼起来,原来是那司机钓到了一条大鱼,婆婆骂了那鱼一句:“贱货,没见过市面的玩意儿!” 天知道她有没有一语双关。 鱼塘算是祖产了,虽不是什么上百年的老营生,但也着着实实有几十年了,也多亏了存在几十年了,要是换到现在,买下这一大片土地那得多少钱?数都数不过来。前些年也有一些穿着西装的人开着小轿车来到这里,比比画画的,就像是地图前指点江山的皇帝,那儿要建一座庙,这儿要建一堆别墅的,后来找到他们老两口来谈,说是要买下这块地,这本来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老两口都挺激动的,只可惜那些穿西装的人太抠门了,给的钱少之又少,简直就是当傻子在糊弄他们,他们当然不同意。再后来穿西装的人又来了两三次,每次只给加一点点钱,他们仍不松口,最后竟然威胁起他们来,这下老头急了,拿着铁锹把穿西装的撵跑了,以后再也没来过。 “那些人也都是纸老虎,他们要是敢来硬的,那就从我尸体上碾过去!”老头子脸气得涨红,一口接着一口抽着旱烟,老太太却在心里打起小算盘,有这么第一拨人来过,总会有第二拨的,这块地肯定能卖个好价钱,肯定是块宝。 可这一等又是过了好多年,儿子都结婚了,小孙子都出生了,也不见这第二拨人再来。老两口在前些年就把这鱼塘又开发了开发,从原先的只是养鱼卖鱼中又滋生出另一种赚钱的方法,钓鱼,虽没打什么广告,但口头传播的效果还算不错,渐渐地每月总会有几个城里人来钓鱼,也让这深山老林里热闹了一点,更有了点人气。 老太太盯着这些城里来的人,内心还是有着小小的憧憬,盼着这些人说不定哪一天又会带来一车穿西装的,那时没准就能有个合适的价钱把这片土地卖出去。可究竟要卖多少钱呢?怎么也得能在县里买栋楼房,老太太特别羡慕那些住楼房的人,或许也算是一辈子的终极梦想。再余出些钱来开个小商店,老太太就喜欢商店,那里面全都是她想要的东西。等有了楼房有了商店之后,她就啥心思也没有了,每天带着小孙子逛逛街,散散步,这辈子也就知足了。 老太太的这憧憬老头知道,儿子不知道,儿媳肯定也不知道,老两口也都默契地不说与儿子儿媳,怕的就是他们知道了不再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弄不好都能偷着把地卖了,所以土地证一定要看好,这是全家的命根子。 目前看来儿子倒是挺踏实,只有儿媳有些待不住了,整天脖子抻得老长往山外看,有什么好看的呢?目光不都是被山林挡住了吗?那山林外面还有田地,还有河流,离城里远着呢,这一路出去简直要跋山涉水,一天只有一趟的班车,还要凭司机师傅的心情,想几点开就几点开,想停下拉人就停下,要是赶上司机昨夜喝醉了,那这一路就有得看了,车子开得和宿醉后的脾气一样,又快又颠簸,身后扬起的灰尘中还能见到挥手追车的人。而若是司机师傅心情好,那他便会吹着口哨,优哉游哉的,遇到一片好风景还会停下车驻足观看,就算乘客有再急的事情也不敢吭声,只是在心里咒骂,司机师傅看够了风景或是撒完了尿,就会跳上车子继续开下去,有时还会把一同下车的售票员忘掉,于是那车身后的尘土中挥手追车的便是售票员。 家里去年刚买了一辆小货车,今天老头和儿子就是开着它去买鱼食的,等到秋天到了还会开着它出去卖鱼,一下子方便很多,有时儿子也会带着儿媳出去买东西,那时儿媳简直兴奋得像个小孩子,在车上又蹦又跳,处于哺乳期的一对乳房不安分地在衣服里乱撞,一点都不知道羞耻。 想到这儿,婆婆走回了屋子,小孙子还是没有醒,她听到池塘边又传来了欢呼声,只有儿媳一个人的欢呼声,她那声音特别地尖锐,如同下了蛋的母鸡,咯咯咯咯地在炫耀,婆婆就用手推了推小孙子,又拧了拧他的屁股,小孙子哇的一声就哭了,婆婆抱着孩子就出了屋子,路才走到一半便呼喊:“孩子他妈快回来,孩子醒了。” 儿媳顶不乐意地迎向婆婆,从婆婆手中接过孩子便又折身往池塘边走。 “八成是饿了,你给她喂喂奶。”婆婆的意思是你回屋来。 媳妇却直接撩开衣服把乳头塞进了孩子口中,孩子便不哭了,而她,仍旧站在池塘边看客人钓鱼,只不过这回不是在司机身边,而是换到了另一个戴着帽子的人边上,那人今天一条鱼还没钓到,“你不能这么钓,你得沉得住气。”她一边奶孩子一边指挥,毫不避讳地把整个胸袒露在男人面前,男人倒是有些尴尬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了,可惜这雨丝还在飘,那烟抽两口就灭了。 孩子在母亲的怀里又睡着了,真是一个贪睡的孩子,只怪他还太小,只能用潜意识去感受这个世界,那这个世界在他的世界里,就只会是朦朦胧胧的一片,就如同这天气一样,混沌不清。 女人把孩子硬交给身边的男人,“帮我抱一下,我教你怎么钓鱼。”她不由分说地拿起鱼竿,重新安放了鱼食,很专业地甩竿,那抛出去的弧线完美得如同这天地之间的划分。她静静地站立在池塘边,一股小风吹过,她的发丝就跟着那风轻浮地动了动,而手里的鱼竿也轻轻地拽动了一下她的身体,她得意地冲不怎么会抱孩子的男人眨了眨眼,缓慢地收线,然后猛地一抬鱼竿,一条不算小的鱼在空中活蹦乱跳,她熟练地把鱼卸下装进网兜,等待着男人的夸奖。 男人当然不吝溢美之词,可其目的也只是用手中的孩子换回鱼竿,但女人正在兴头上,怎能轻易罢休,“我再给你钓一条大的。”她这么说道,用了更大的力气甩竿,这次抛出去的弧线比上次还要完美,只可惜她的身体也失去了重心,跟随着那弧度缓慢地,没有规律地,节奏混乱地掉进了鱼塘,“扑通”一声,她年轻的身体结实地落入水中。 还好她有些水性,在水里不断地扑腾,直到被围过来的几个客人拉上了岸。这还是她第一次被这么多男人围着,她湿透的衣服紧紧地包裹住身体,有些臃肿的曲线勾勒在男人们的视线里。 婆婆听到了落水声和慌乱的喊叫声也跑了过来,她没好气地数落着儿媳,“这是怎么得瑟的啊?快进屋换衣服!”并没有去扶儿媳,而是从男人手中接过小孙子,气呼呼地先扭头往屋里走,儿媳也就跟在身后,头发上、身上还往下滴着水。 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又擦干了头发,就满脸死气沉沉地坐在屋门前的小凳子上。客人们经这么一闹也没了兴致,匆匆和婆婆结了账,还担心地询问她:“没事吧?”她笑了一笑,并不张口说话,但眼神中却恢复了光亮,那光如同烛光一样在风中摇曳,飘忽不定的,心里想的倒是丢死人了。 客人们上了车子,还和她挥手告别,她也礼貌性地挥了挥手,目送着那辆车消失在视线里,消失在细雨中,她眼中的那盏烛火忽地一下就灭了,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雨淋的。她就一直坐在门前的小凳子上,干巴巴地望着愁眉不展的天空,那眼里的烛火再也没有亮起,直到傍晚自己的男人回来,还是没有亮起。 她仍旧在等待着些什么。 或许是盼望这雨雾快点停下来。 马道口 众生之相06 火车好像这些年一直都没有提过速,也没有变过模样,每次经过都慢吞吞的,像是跑不动了似的,气喘吁吁的。 懒洋洋的火车却很守时,每天有四班,早晨六点,中午十二点,下午六点,凌晨零点,间隔着对向驶过,偶尔也有几列运送木材的小火车来搅乱一下秩序,都是离着大老远就鸣笛,像是怕别人注意不到它们,又像是炫耀一般,拖着时短时长的车厢,经过这条年久失修的路口,堵塞住东西两侧的车辆还有人群,所有人都在对火车行着注目礼,脾气不好的还会骂脏话。世界在那一小段时间,除了火车本身,就快要静止了。 老头在这时会点燃一根烟,手里的小三角旗子都破烂不堪了,他眯着眼睛时而望着火车时而看看人群与车辆,时而低着头闭目养神。待火车的尾箱不情不愿地离开路口后,他便会颤颤巍巍地把拦截住路人的栏杆抬起,世界在这一瞬间又重新活了过来,涌动的空气与脾气还有飞舞的尘土混为一体,轰轰烈烈地穿插而过,不一会儿,路口就会平静下来,短暂的人群聚会散了,如同洪荒驶过,这路口又恢复成无奇的河流,暗淡无光。 铁路把小城分割为东西两块,而连接东西城区的这条道路被称为马道,这个铁路道口自然就叫作马道口,没有人去追溯它的历史,可能在太久太久以前,在老头们都无法追忆得到的过去,这里曾经有一只马队路过,踏过一片荒芜的杂草,世间便多出了一条路,随即有了人家,有了炊烟,有了被称作城的开始也有了历史的源头,被记载在纸上,被记载在人们的口头相传中,然后再逐渐被遗忘,只留下这么一个被猜了又猜的名字,最后又变得那么地毋庸置疑。 它就停留在那里,等着看这个世界又发生了些什么。 马道口的历史追溯显得模棱两可,可看守它的人的历史却很容易追溯,老头年轻时从南方逃难过来,最开始是挖煤矿,后来是修铁路,再后来是伐木,伐木砸坏了一条腿后便被安排到这里看守铁道口,在那间几平方米的小房子里,一住就是二十年,没娶过媳妇,孤单了一辈子。他说都怪自己穷,长得也不成样,砸坏了腿之后就想找个寡妇替人家养孩子也能凑合,到头来却还是一场空,他说现在都六十多了,也没那个心思了,本来去年要他退休的,退休后单位能安排他去养老院,可是他拒绝了,他说自己身子骨还硬朗,再看几年吧,进了养老院人就等于等死了。实则是舍不得,总觉得把这铁道口让给别人来看守不安全,火车来的时候打个盹就会出事,总有人不老实,栏杆放下了还从底下钻,火车可不像汽车,一脚刹车就能停住。 他说话的语速很慢,慢得如同一个长长的哈欠,总是能够轻易地让人分神,他坐在床边,一条好腿不停地抖着,像是在敲打着节奏,而那条坏腿,似乎短了一截,一直悬在离地面不远的半空中,裤管里一不小心就灌进去了风。 “当时树倒下来的时候就听见哗的一声,我不知道在想什么,也听见工友们的呼喊了,可就只听见吱哇乱叫没听清具体意思,然后就像被人推了一把一样,身子就动不了了。”他摸了摸自己的那条腿,“那时我刚接到消息没几天,说是老家的母亲去世了,我没回去奔丧,离家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我的,我就想死了就死了吧,死了就少了个念想了。”他停顿了一下,拿起茶缸子喝了口水,“就让他们也当我死了吧。” 角落里那台老旧的电饭锅跳闸的声音有点大,砰的一声,像是在得意地提醒老头它又完成了一次任务,老头待了一会儿起身把电源拔掉,又把锅盖掀开,“天热了,饭要凉一凉才吃得下。” 马道口南侧是这座快速发展的小城的一处污点,在其他地方都迅速地盖起楼房与商场的同时,此处一直保持着它破旧的形象,一排排低矮的平房,在火车经过的时候微微地晃动,门前乘凉的老人与洗衣服的女人还有胡乱跑着的小孩,与街对面50米处的高级宾馆形成鲜明的对比,宾馆的生意也不太好,可能是受了这一处的影响,装修再如何堂皇,也让人觉得是在强颜欢笑,如同一个隐晦又漫长的故事,一面是起始,另一面是结局。 “会好起来的,就快拆迁了,就是因为这块地价贵,所以才迟迟没动。”居民们不知是在哪儿听到的消息,或者根本就是在自我安慰。而老人们却总是在讲什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故事,比如对面那家宾馆,原来就是当地著名企业的办公大楼,都上教科书了,后来还不是破产了?他们觉得,就算轮也该轮到自己身上了,不强求太多,拆迁后分到一栋楼房就行,也给这平静的日子添点光彩。 其实日子也不是一直都平静的,就拿前段时间来说,住在第二排房子的那个男人就出事了。 那个男人是修车的,有个媳妇有个儿子还有一个老母亲,一家人挤在20平方米的小房子里,灶台都要搭在屋子外。那媳妇可能是受够了这种生活,或者是厌恶了丈夫身上的汽油味,再或者是终于开窍了,领悟了生活的另一层真谛,总之,她和别的男人跑了,带她走的人肯定是比自己的男人有出息一点,人往高处走也算是常理。 媳妇走了后男人觉得自己太窝囊,太丢人,连班也不好意思去上了,再看一眼这破烂的家,对生活也就无望了。听附近的邻居说,出事那天夜里听到过男人在唱歌和咒骂,一听就是喝了酒的,那些骂媳妇的话他平时从来不敢说出口的。 男人喝多了酒后就躺在了铁道边等死,可是他躺的姿势不对,火车呼啸而过后,他失去的只有双腿,命却还在。 被高位截肢的男人现在整天坐在轮椅上,老母亲每天都会推着他出来吹风,他的目光里满是呆滞,像个老年痴呆的患者,没有一点生气,他偶尔也会开口说两句话,不过说的也都是平淡无奇的话,比如,“妈,今天风真大。”“妈,今天天真热。”“妈,咱们回去吧。” 男人的孩子今年七岁,还没入学,他有点傻,或者说是还没能意识到父亲如今的境况,他现在几乎没人管束,整天撒丫子地乱跑,他把父亲当成英雄,逢人便说:“我爸老厉害了!用腿别火车呢!” 他现在朝这边走来了,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不过说它是灰色的也可以,一条长裤子改成的短裤,还是西裤的料子,脚上趿着一双拖鞋,大得有点没谱,可能是他父亲再也穿不上的。他走路的姿势有点外八字,手臂在身体两侧大幅度地挥舞,头发看起来几个月都没理了,也有好一阵子没洗了,一绺一绺地随意组合,脸倒是还算干净,只是嘴唇上起了泡,上火了或是缺少维生素。 他来到看守铁道的老头的房子里,一屁股就坐在了唯一的椅子上。 “怎么来得这么晚?饭早都熟了。”老头关心地问道。 “被几个小孩围攻了,好不容易才跑出来。”他甚是得意地说道,意思是差点被打了。 老头从橱柜里拿出今早或是昨夜的剩菜依次摆在桌子上,半盘西红柿炒鸡蛋,一小碟咸菜,半个咸鸭蛋,小半碗酱,几根葱,还有落在饭桌上炙热的一缕阳光。 “吃过饭买个西瓜吃,天太热,别中暑了。”老头把目光投向路对面的杂货店,孩子的目光也跟着老头落了过去,筷子就停在了半空中。 杂货店门前放了一个洗衣盆,盆里注满了水,泡满了西瓜。该怎么说呢?就像是泡了一盆这个夏天全部的诱惑和希望。 有人说,越小的地方越有味道。其实说白了,也就是越小的地方老人越多,多数的年轻人都选择了离开,那么能够剩下的也就只有老人了,这些老人们的经历与故事,就变成了这个地方的味道,有悲怆,有离愁,但最多的还是孤独。 “其实我是个挺孤僻的人,不太爱和人打交道,周围的人都叫我怪老头,特别是小孩们都很怕我,我一瞪眼睛他们就跑得光光的。”老头收拾碗筷时说道,那个孩子已经蹲在杂货店门前的水盆边了。 “对这个孩子倒是特殊,他家出了那样的事情,谁看着都可怜。这一片人家的饭他都吃遍了,赶上谁家就在谁家吃,这样一来倒是很少在自己家吃了。不过这样的事情一天两天的都行,谁都能当那样的好人,可时间一长就坏了,虽然还是给他递双筷子,脸色当然难看了许多。”老头把手在毛巾上擦了擦,掏出一根烟点上。 “那孩子也不太傻,能看出这些,久而久之倒常来我这儿吃饭了,我虽然有时也觉得烦,也对他瞪眼睛,可是他就是不怕,你说怪不怪?后来要是哪一天他不到我这儿来吃一顿饭,我还觉得像是缺了点啥似的,人都是这样。”他呵呵地笑了起来,冲着对面杂货店的老太太挥了挥手,那是杂货店的主人,那店一开就是二十多年,现在儿女都在外地,老伴前几年去世了,儿女要接她走,她不干,说舍不得这个店,就一个人留了下来。 她此刻看着孩子捧着西瓜过马路,也冲看铁道的老头挥了挥手,花白的头发上面是店铺的牌匾,蓝色的喷绘布已经褪色发白,字迹都有些看不清,估计就快要被换掉了,或者是同这间店面一起消失,那么消失掉的会不会也有那二十几年的时光? “我刚来这看守铁道口的时候她就在那儿了,那时我们都还算年轻,不过也是中年人了,她在冬天里总是穿着一件红棉袄,坐在门前洗衣服时的样子很臃肿,不过确实很好看。”老头说这些的时候目光里有着一种迷离的气息,整个人也柔和了起来,或许这里真有些爱慕的成分。 “那时她丈夫总是打她,特别是夜里,我隔着一条街都能听见谩骂声和哭声,有一次她半夜偷着跑了出来,拿着个包袱,可能是想要离家出走。她在我门前晃了很久,我想她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就开门让她进来,她很紧张脸色也很难看,她求我借她点钱,她要逃跑,再也不想和这个男人过了。我看着她紧紧抓住包袱的手,上面裂了很多口子,那全都是冬天里洗衣服冻坏的。”老头叹了口气,却又很得意地笑了。 “我没有借给她,而是把她劝了回去,毕竟还有孩子呢!她这一走苦了的就是孩子们了,那时她最大的孩子也才十几岁。我看着她又悄悄地回了家里,我猜她当时一定特别恨我,因为以后见到我她再也不冲我笑了,就算我去买东西她也是冷冰冰的,那样的状态一直持续了很多年。” 小孩子捧着西瓜走了回来,把剩下的钱交还给老头,老头皱起眉头:“怎么剩了这么多?”“那个奶奶说给我算个本钱。”小孩子迫不及待地拿来菜刀,“你给我切一半,我要用勺挖着吃。”他贪婪地盯着西瓜目不转睛。 老头把西瓜切下一小半,小孩子捧着去了门外,老头把剩下的西瓜切成瓣状接着说道:“她大孩子前些年考上大学后她对我的态度才逐渐好转,我记得有一次还和我说过谢谢之类的话,说要是当初真的走了,现在还真看不到孩子成材了。细细想一想,我还真干了一件积德的事。”老头用还算整齐的牙齿咬下一口西瓜,西瓜汁从嘴角流了出来,看着他满意的神情,谁能猜出他当初劝留下女人有没有一丁点的私心呢? 那些沉淀在时间以下的老故事,有的早已腐烂,有的正在破土,还有的被一阵阵的北风吹散到无名湖畔,变成了拔节的芦苇,又回到一阵阵的北风里摇晃。 那一刻是想要说些什么的,可是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一列装满木材的火车从远方驶来,马道口又封上了。 那天的午后突然降下了大雨,铁皮的屋面噼里啪啦地作响,孩子不见了,应该是跑回家睡午觉去了,老头也坐在椅子上打了一阵瞌睡,雨还是没有停的意思,只不过变小了,屋顶的声音也柔和了,雨线顺着屋檐落在门外,有些不本分的雨滴也会溅落进屋内,门窗始终是开着的。 “每天的大时间都被活生生地分割成了四段,小火车经过的时候会有临时通知,睡不了一个完整的觉。”老头指了指桌子上的小广播,“这个会发出通知的。” “这些年都养成习惯了,也是老了的原因,睡不了太长时间,稍微有点响动人就醒了,不敢马虎的,出了事情就坏了。” “他们也曾经想要给我安排一个替班的,但我没同意,其实主要是安排了替班的,那我不上班的时候不知道去哪里,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也不是没有朋友,但那些老朋友,死得差不多了,活着的也不好意思给人家添麻烦,老了就没有权利了,都得听儿女的,不想让人家为难。他们有时也会来看看我,知道我这工作脱不开身,他们有时也拎两瓶酒,但我早就不喝酒了,喝酒误事。”老头似乎把看守铁路口当作了人生中最大的事情,也好像人生中就剩下这么一件事情了。 “不过就快看到头了。”老头有些不愿启齿,“那边正在建一个水泥厂。”顺着老头的手指透过那浓厚的雨幕可以见到很远的东边有一处工地正在施工。 “政府批了一块地给水泥厂,水泥厂答应投入生产后在这铁路口修建一座桥,也不知道是叫天桥还是立交桥,反正就是人和车都走在桥上面,到那时也就不再用人看守了,这房子也该拆了,也不会再堵车了。”老头无奈地笑了笑,眼神中却满是说不清的苦楚,“这是好事,所有人都赞同,被这铁路憋了几十年,大家都烦透了。” 老头说完这句话,情绪还没能找到一个出口或是消融下来,桌子上的小广播就发出声响,“五分钟后有一辆运输火车经过,请封锁道口。”重复了三遍。今天的火车有点勤快。 老头取下挂在墙上的雨衣穿在身上,又拿起那面破旧的三角旗走出屋子,在雨中放下栏杆,道路两面的车子与行人就都静止了,一辆轿车摇下车窗,露出一个年轻男人的面目,“这要等多长时间啊?”老头眯着眼睛回答道:“别着急,等一下,就等一下。”“大家都等着我呢,就差我一人了。”年轻男人自言自语道,车窗便摇上了。老头也自言自语道:“快了,就快了。” 是,快了,就快了,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在快速地变化着,有开拓,有遗忘,有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起始与过程,而这一个古老的马道口,街对面的杂货店,南边那一排排的平房,以及老头、老太太还有孩子,他们的结局,就只有交给时间了。 时间永远等在那里,等着看这世界又发生了些什么。 祝愿时间是公平的。 秋草黄 众生之相07 那里似乎有用不完的蓝天,一整片一整片,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一辈子就过完了,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它仍旧在头顶不深不浅不咸不淡地蓝着,看着看着也就习惯了,看着看着偶尔也会流泪,若在远处传来远古的马蹄声,搅和着一股风扑面而来,或是遇到一弯清澈的河水旁边立着一棵枯死的树,就会突然间觉得身体里缺少了一些什么东西,亦是充盈了一点奇妙的感伤,面对如此广阔的天地,难免的力不从心,想到大于这个世界的事情,又会满目的荒凉。 他那天再次矗立在桥头,看着河边垂钓的人们,和被截断了的路灯,想着自己终究还是没能忍住,还是要回来看一看这片土地,他有些分不清自己眷恋的是什么具体的人或事,或许也只是一种执着的惦念,一种对往昔的感叹,哪怕是逝去的一小段时光,他无不忧愁地一路枕着铁轨,久久地不能入眠,对面床铺的一家老小吵吵闹闹说说笑笑的,后来还喝起了酒,他就有些烦躁了,愤怒地翻了几个身,也只能这样表达自己的不满了。意想不到的是对面的家庭竟邀请自己一起喝酒,他也就不能再说什么了,马上堆上一副笑容摆着手婉言谢绝,那剩下来的夜就更焦灼了。 他起身走到车厢的连接处吸烟,看着玻璃外面的深夜,想必已经凉得刺骨,他想要再看清一些外面的夜,可只能看到自己越发清晰的脸,乱糟糟的头发,油腻腻的脸颊,他深锁着眉头,这早已是习惯性的表情,在任何开心难过忧愁愤怒的时候都能派上用场,这表情也就似乎代表了全部,也就传达不出更具体的讯息了,人的脸颊就像是一面屏幕,划痕多了就不能一目了然了。 他想起从前很多次乘坐这辆夜车的经历,记忆里这列车的票总是很难买,记忆里似乎也总是浓烈的夏夜,在硬座车厢里人挤人挤得满是汗液的味道,仿佛那就是整个世界的味道。睡眠只是侥幸,清醒的时候更是感到无望,只好穿过人群来到车厢的连接处吸烟,而吸烟的人总是很多,有时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只好站在那里等,可偏偏人们都不愿离开这一处凉快的地方,一根接着一根没完没了地吸着,互相也不说话,像是都藏着心事,又像是话语都变成烟雾了,想要了解的话就抓一把数一数,看看谁又被谁伤了心,谁又为谁不成眠。 他在很多那样的时刻总是会想,以后再也不要来了,或者也可以说,以后再也不要离开了。 可是后来,他在看过更广阔的世界后,想着的就只有离开了,也就明白了一个事实,一旦真的离开就再也回不去了,这个回不去并不是身体,而是那颗心,或者也可以说,他有些找不到最初的自己了,这么说多少有些矫情,但也确实是事实,他在往后更多的日子里渐渐地能够清晰地剖析自己,才发现,自己似乎在匆忙前进的时候,遗忘了太多的东西,有路途有守望也有点点滴滴错过的命运,也就突然悟透了一个道理,有些风景看着看着就看腻了,有些问题想着想着就想开了,有些人走着走着就错过了。 他在那个夜里彻底失眠了,而对面床铺的人家还在喧闹,他都有些羡慕了。 他想要找回原来的样子,所以他在很多天前订好了车票,他本还想只订一张坐票,让寻找更纯粹一些,可惜那辆列车已经升级为全部的卧铺,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买了下来,他知道自己犹豫的那一瞬间担忧的是什么,他害怕的是这一趟的行走从一开始已经变了模样,他更为害怕的是,这一次的回望会把记忆里仅剩的美好抹平,他越发地胆小了,他把这归结为成长,他还是喜欢凡事都给予一个理由,仿佛这样就可以顺理成章,他还是喜欢世界是有规律地变化,唯恐自己摸不着边际。 当他再次站在熟悉的桥头,看到熟悉的风景时,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什么都没有变,他甚至想到了从前和好友一起站在这里,讨论溺水身亡的少年的事情,那时的每一个黄昏他们都会沿着金色的街道漫步至桥头,看着夕阳在河面上一点一点地收回余晖,说着一些只有年少时才会说的大话和笑话,等着牧羊人赶着羊群从远方走来,他们还会在桥头抽一支烟,然后说回去吧,回去吧,这天一黑空气就凉了。 那时他们还会一起沿着新修的铁路一直朝前走,铁路的路基高出地平线很多,站在上面视野一下子就无限地开阔,他们就那么朝前走着,不说话也不奔跑,一直走到两个人都累了,心事也想开了再掉头往回来,偶尔有一辆试行的小火车从远处鸣笛驶来,他们就躲到路基的台阶下,目送着小火车走远,再爬上来说笑一阵,有时朋友还会指着远处的看不到边际的草原说那里有骆驼,于是有一次他们真的去找骆驼了,两个人骑着自行车,赶了十几里的路,还是没看到骆驼的影子,倒是被一群野狗包围住不敢动,他们僵持在那里,朋友手中握着一根木棍,却也不知该如何突出重围,最后在他都要被吓哭的时候那群野狗可能觉得没什么意思,它们生在这个时代也不需要吃人了,便三三两两散去,两人松了一口气,骑着车子狂奔几里路后倒真的要哭了。 他回想到这里时便笑了,朋友此刻也站在他身旁,他提议到桥下河边看看,朋友就先跑了下去,他们沿着河边又说了一些话,他就提议朋友再给他照张相,他摆出了和从前一模一样的姿势,背后的景色也是从前的现在,可是朋友拍了一张说没拍清楚让他再摆一次的时候他突然就觉得没意思了,摆着手说不拍了,这些也不过是徒增伤感的行为,岁月已经在流逝了,何必再去刻意地提醒呢? 他们又在河边看了一阵别人在钓鱼,朋友就提议回去吧,他说好,又问朋友去哪里,朋友说喝酒去,他就笑了,跑着跟上去,然后竟是一路的无言,他们都在试图努力地寻找话题,可是发现除了景色也真的没什么话说,他在那一瞬间突然就意识到,原来已经在变了,已经不一样了,就连那河边的小房子不也换成了蓝色的屋瓦盖了吗? 天气预报说今晚气温会降至零摄氏度,他抬头看了一眼十月金秋的天空,真的害怕一会儿会下起雪来。 那晚他们喝了很多的酒,去的是曾经经常去的一家烧烤店,如今装修了店面,环境优雅得像是西餐馆,朋友可能是怕气氛不热烈,便又叫来了几个新朋友,他与他们不相识自然也就无话说,于是朋友为了挑起气氛,不停地讲述新朋友与自己的故事或是笑话,他听着听着这些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也就觉得腻了,回头看一眼窗外并没有下起雪来,只是路灯白茫茫的,有些不真实,或许也是自己喝多了,眼色都迷茫了。 朋友和新朋友们还在说得热闹,他就被冷落在一旁,想着这个世界也真是的,没有谁是不可被替代的,他有好几次试图加入谈话,讲一讲过去的事情,但想了想又觉得罢了,没准人家也和自己一样也不喜欢听呢,他就只好一口一口喝着酒,最后真的喝多了,蹲在路灯下吐得一塌糊涂,朋友把他扶上车,他自己却又跳了下来,沿着路灯往前走,就和曾经感觉寂寞时一样,他会沿着那条街一直往下走下去,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那条街太长了,长得都不真实了,他没有一次能够走到尽头看一看,就在这个喝醉的夜晚他也没能了却心愿,或许他并不是执着地想要寻找什么尽头,他只是想要在走着走着的时候,就能找到一个出口,把那些人啊事啊该抛掉的都抛掉,该忘记的都忘记,然后从头再来,这样人生似乎也能轻松一些。 那天走到最后他累了,坐在路边的路灯下才发现朋友一直跟在他身后,朋友递给他一根烟,他点燃后深吸了一口,然后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让朋友坐下,等那根烟吸完他对朋友说,我明天就走了。 朋友说何必这么急呢?多玩几天吧。 他说不了,还有些事情没想通。 朋友也就不挽留他了,因为他知道那些总是想不通的事情是关于爱情的。 他没有真的离开,而是往草原更深处行进,那里的秋草淹没了膝盖,风拂过,如海浪般倒下,他走着走着就觉得累了,再一阵风吹来,他也跟着秋草一起倒下了,草地软绵绵的,像极了一床被子。他倒在地上,秋草就变成了参天大树,这些大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又因这沙沙声感知到了世界的安静,他透过沙沙声一直看到天空,有白云飘过,又像是一切都已静止,他盯着那一大片的蔚蓝,清澈得像一面镜子,又浓烈得让人惆怅。 他躺在草地上很想就那么睡上一觉,就如同从前的很多次一样,只不过那时都是在夏季,一倒下来蚊虫就围着身体打转,根本睡不踏实的。这次可就不同了,秋草早已把蚊虫赶跑了,可他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怎么也不能轻易地进入梦中,哪怕不做梦也好啊,只是单纯地睡着不是也很美满吗?他这么想着就听到了马蹄声,赶紧站了起来,唯恐马蹄一个不注意就把自己踩到,他似乎是猛然间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就在站起身那一瞬间,牧马人勒紧了缰绳,说了些他听不懂但却是骂骂咧咧的话语走了,他一下子竟莫名地悲伤了起来。 他最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总是会想起俗套的故事,那些车祸啊,意外事故啊,让两个相爱的人再也不能相见了,想着想着他竟然就有了哭的冲动。他知道自己是害怕死亡的,更确切地说是害怕再也见不到爱着的人了,而他们离别时的场景又分外美好,这就让这段爱情有了凄美的铺垫,或许死亡就是最好的结局。 他就这么再一次忆起了自己那年离开时的情景,在熟悉的车厢里,两个人坐在熟悉的座位上,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化,他们什么也没说,但都知道这就是离别了,离别就像是一首古老的曲子,不需要任何的言语,只要一听到就都明白了。 他盯着车窗两旁被铁丝网困住的草场和悠闲啃草的牛羊,以及光秃秃没有一棵树木的山丘,转了几个弯又越过了几条河,眼看终点就要到了,他那一刻突然就不舍起来,似乎觉得一切都可以再重来,似乎自己也可以抛开一切,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好,就够了。但他又说不出来那样的话,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他把眼睛闭上,就想起了《霍乱时期的爱情》结尾处的那条船,他也就希望乘坐的这辆车能就这样一直开下去,开下去,开到什么时候呢?当然和书里一样,一生一世。 书中的故事就停在了最后那四个字上,可那毕竟是书啊,他又不是男主角,他就必须继续自己的故事,所以他还是离开了,然后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不敢看爱情的故事,不敢去爱任何人,只养着这一段悲伤,欲盖弥彰。 这是他藏得最深的一个秘密,从不和任何人提起,就连自己每一次回想起来都难堪不已,他在后来很多次的喝醉和将要喝醉的时间里,在喧闹的聚会或是冷清的街头漫步时,总是郑重地告诫自己,忘记吧,忘记吧,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又在这一次次的告诫中更深刻地肯定了自己最爱的是哪一个,于是他又安慰自己,算了吧,算了吧,爱情就是让人生难过的,不想就罢了,不想了,再也不想了。 可是,思念这种东西,谁又能控制得了呢? 于是,他才再一次踏回这片土地,说得好听点是寻找从前的自己,又害怕物是人非的变化,可当他真的看到物是人非的变化时又觉得庆幸,他其实更加期待的不就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吗?不就是希望把所有的美好都从记忆中抹除吗?那么他就能活得轻松一点了,他不是来寻找回忆的,而是来毁掉回忆的。 他小心翼翼地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嗨,是我,我回来了。” “你是?” 他们最终还是见面了,他在对方出现的那一刹那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她倒是大方地伸出了手,两人寒暄地一握,没什么滋味。 “你胖了。”她打量着他。他这才认真地看了看她,“你头发长了。”接着不知是礼貌还是尴尬地笑了笑,就再无话可说了。 两个人沿着街道漫步,还是讲了讲各自的近况,当然都是挑好的说,挑淡的说,这一见面似乎从前所有浓烈的事物都消失了,节奏与情感都温吞得如同头顶的阳光,他说真怪,往年的这个时候都该下雪了。她就说今年天气暖和一些,风也不大。他就想起了那些大风乍起的日子里,他被风吹得满脸尘土去看她。她肯定也想起了这些,要不也不会一下子就变得忧愁起来,这忧愁泛起得很小心,只有他能够看得清楚明白。 她说:“我请你吃饭吧?” 他就说:“不,我请你。”两个人就又想起了当初的对话。 他:“你请我吃饭吧?” 她:“不,你请我。” 两个人就这么又因回忆陷入了沉默,也真是奇怪,回忆总是能轻易地让人沉默。于是他们就这么沉默地沿着街道走着,很默契地转弯,很默契地左转右转,走的路竟也都是过去常走的那条,那条路上有饭店、咖啡店、旅馆,每一个名字都没变,他就抱怨了一句:“怎么回事,这些地方怎么不拆迁?” 她肯定懂他的意思,看不见就不会勾起回忆了,她就歪着脖子看他,忍不住伸出手替他拍打掉了肩头的灰尘,这么做完全是出于习惯,可这么做完她就后悔了,急忙把手缩回去,极不自然地道:“要不就去那家吧,新开的。” 在新开的饭店两人点了几道菜,喝了一些酒,可那菜越吃越不是滋味,那酒越喝越难以下咽,他看着她时不时无聊地看着窗外,眼泪差一点就要掉下来了,他借口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回来后她已经结了账,他也就不便再多说什么,两个人就走出了饭店。 他们又沿着街道走了一阵子,就走出了城区,来到一片牧场,他跳过铁丝网又鼓励她也跳进来,她迟疑地摇了摇头,可是他仍旧固执地去拉她,她就有些不情不愿地爬了过来。这里的秋草比野外的还要好,长得这么好等着的也就是收割了。他们蹚着草丛缓慢地走着,他看到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凌乱,她站在风中面对着阳光,岁月似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他也把头扭向阳光,满脸的温暖从头顶倾泻下来,那一刻他忽然很想拉住她的手,也很想就在这泛黄的秋草中一直走下去,哪怕一生一世也好。 后来他还是离开了,在把她送回家后看到了等在楼道口的那个男人。 他乘坐的是夜车,在踏上月台时天空突然飘起了雪,接了一片雪在手掌中,很快就融化了,还是这个爱下雪的城市,还是在这么深秋的季节,他鼻子一酸,却笑了。 他拎着行李踏进车厢,列车带着他一路往南,他想,这次真的再也不回来了。 粤来香 众生之相08 那天我起床起晚了,也是因为昨夜喝醉了的原因,醒来后脑子还有些疼,没来得及洗脸便直奔民航大厦,准备坐最早的一班机场大巴去机场,可是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眼睁睁地看着大巴从自己面前开走,挥手也不停下来。 “别挥手了,人满了,坐下一班吧!”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回过头,见说话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 “下一班就来不及了。”我抱怨道。 “那打车走吧。”小伙子说着就过来帮我提行李,我就在心里笑了,原来是出租车司机。 我尾随小伙子来到车旁,一坐进车里小伙子就开门见山,“到机场打表走一百五,来回过路费二十,一共是一百七。” 我想着一百七也得坐啊,飞机可是不等人的。 小伙子以为我在犹豫,便提议道:“要不你等一下,就五分钟,我再拉来一个人,你们一人给我一百二就行,没发票。”我想着还有这便宜事?便点了点头,小伙子临下车还叮嘱道:“一会儿来人了你就装什么也不知道。” 五分钟不到,一个拎着红色皮箱的女人坐在了后座,小伙子满脸兴奋地就往机场开,我靠在座椅上想要休息一下,后座的女人却把钱递过来给了小伙子,一百二,没毛病,但小伙子接下来却说:“要不是我送我哥们儿去机场,顺路捎着你,你还真打不到这个价。”我斜眼看了一下小伙子,明白了他的诡计。 “你也不亏啊。”女人说道,随即在后方拍了拍我的座椅,“你这朋友也真能够算计的了,送你一趟还捎带个人,油钱都省下了。” 我呵呵地笑了两声,没回答,唯恐再多说就露出破绽了。 “顺路,顺路。”小伙子打着哈哈,阳光这时候从迎面射了过来,他掏出墨镜戴上。 三个人都不再说话,我闭上眼睛想着小睡一会儿,毕竟到机场还有一个小时的路程,可不多时我就感觉到车厢内过于闷热,“把空调打开吧。”我提议道。 “你就给我省点油钱吧。”没料到小伙子竟然这么说,这就真的有点像朋友间的语气了,他随即按下了车窗,风就迎着我的脸吹了过来,我人竟一下子精神了许多。 “看你这哥们儿,多抠门。”女人在身后说道,我没答话小伙子却开口了,“什么都得算计着点,你没看吗?”他指了指副驾驶前面的抽屉,“燃油附加费又没了,这两天油掉价了。” “这不是好事吗?”女人不解。 “是,但油价总是忽高忽低的,今天接到通知不让收取燃油附加费,明天就又通知你可以收取燃油附加费,三天两头一变动,别说打车的人了,我们自己都快蒙了,那个通知的小条子揭了又粘粘了又揭的,操蛋!”他突然说了句脏话。 因这一句脏话大家都不知如何接下去,车厢再一次陷入了沉默,小伙子就扭开了音响,按了几下按钮,歌声传了出来,粤语歌曲。我本人是不太听粤语歌曲的,说白了是实在听不懂歌词,也就感受不到歌曲所要传递的情感,小伙子似乎对当前播放的这首歌曲也不太满意,就又按了几下按钮,这回这首歌我听过,是Beyond的《光辉岁月》,当然接下来肯定还有《真的爱你》《海阔天空》《不再犹豫》。 一开始是小伙子轻轻地跟着哼唱,后座的女人也加入了进来,到最后,我不知怎么也跟着轻轻地哼唱了起来。 那一刻,我们似乎都有点忘我了。 前面出现了很严重的堵车,小伙子心情也随着暴躁起来,把音响关掉,骂骂咧咧的。 我知道他是为我们着急,便安慰他:“没事,还有一个多小时呢,来得及。” 我安慰他反而让他不太好意思了,“就这一段路堵,总有些傻逼在直行路掉头。”他还是有些愤愤。 “就这一条路可以走吗?”女人在身后问道。 “本来两条路的,但是今早那个桥塌了,听说还死了好几个人呢。”小伙子回头看了看,“就是桥没塌现在掉头也掉不回去了。” “那个桥不是新修的吗?不是听说还要评什么鲁班奖吗?怎么就塌了?”我有些惊讶。 “偷工减料呗,腐败呗,还能怎么着?”小伙子反问道。 “这我门儿清,要不就是二次承包,要不就是监管部门收了贿赂,要不就是两者都有。”女人在身后说道,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我就是干建筑的,我们老家那个路就是我们公司修的,现在破烂成什么样了?谁管它!” “您这就有点不道德了啊。”小伙子玩笑道。 “咱们这些底层人物能管得了什么?别乱说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工作不丢赚钱饿不死就是最大的幸福了!”女人说完呵呵笑了几声,我们三人就聊了一会儿体制和民情又聊了一会儿社会与法制,最后把话题延伸到国外,说了些自己最想去的国家,我说新西兰,新西兰空气好,女人说新加坡,新加坡制度好,那谁不就入了新加坡国籍?轮到小伙子了,他吞吞吐吐地说道:“我还是得在咱自己国家待着,在这儿待习惯了,去了国外没准我连出租车都开不上!”我和女人就笑他没理想,说这是畅想又不是动真格的,小伙子又有点不好意思了,他搓了搓脸,“我这人没啥理想。” 我觉得这话挺伤感的。 车队终于开始缓缓移动了,这一条街道就怎么也不再像一条街道了,更像是一条生产线,把一辆又一辆的车,或者说是车里的人,组装、打包、贴上标签,送往一个又一个地方,有的地方叫理想国,有的地方叫伤心地,还有的地方叫废品收购站,销毁、分类、再回炉。 车子抵达机场后,女人先下了车,小伙子示意我再等等,我透过后视镜看着他下车帮女人取下行李,又挥手说再见,满脸的真诚,然后他回到车里,我把钱递给他,他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收下钱,“谢谢你啊!”他这么说道,我笑了笑,没说什么,其实也等于什么都说了。 我临下车时他递给我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没有我‘步’行。”然后是电话号码,我盯着这么有创意的名片又笑了,他就说道:“下车打不到车时给我打电话,我可以去接你。”我点了点头,下了车进了候机大厅,也就把这一整个路途上的事全都忘了,生命中的过客总是太多,遇见的,被遇见的,也只是潦草应付罢了,就如同我上了飞机后又与一人聊起了生活与生命的苦难和幸运之事,也只不过是驱走无聊罢了,没有什么是能够长驻人心的。 我总是这么觉得。 再次遇见小伙子是半年后,都已经冬天了,北方的冬天特别冷,有时冷得甚至会让人绝望,丧失掉所有生活的勇气。 那天我去朋友家聚会,吃火锅,几个人围在一起说说笑笑的,喝着白酒,都喝得兴起,流了一脑门子的汗,吃完火锅又坐在一起喝茶,朋友说是从外地带回来的铁观音,喝着也与当地卖的没什么差别,就又因这话题说个没完没了,其实也都是喝多了,等到尽兴后已是凌晨,窗外的风也停了,空气干冷干冷的,肯定又会有人冻死在街头,大多也都是酒鬼。 我起身要告辞,朋友见夜已深执意要留宿,但朋友家房子不大,又有老有小有男有女的,实在不方便,我便硬是要走,朋友见留不住就要开车送我回去,又被我拦下,他喝得实在太多,说话都有些没逻辑了,开车的话就算侥幸没被抓酒驾那也是拿命做赌注了。 朋友没辙,在抽屉里翻了翻,找出一张名片,告诉我打不到车就打电话,我接过名片就看到“没有我‘步’行”那几个字,就想到了那个小伙子,思量着不会这么巧吧,穿上大衣就出了门,冷空气把朋友最后的叮嘱隔绝在了屋内。 朋友家在郊区,还不是属于近郊的那种,我踩着厚厚的积雪来到路旁,抬起头,路灯也不再是昏黄的色调,换上一件清冷的外衣,一个接着一个,井然有序地排到远方,也就映现出了整条街的空旷,没有车来车往。 我在路边等了大概十分钟,干冷的空气把脸颊和耳朵都冻僵了,天空又飘起了小雪,我把手插在口袋里又不停地跺着脚,可是却怎么也焦急不来一辆出租车,最后我只能掏出名片给那个号码拨通了电话,却是正在通话中。 我无奈地点燃了一根烟,却吸进肺部一堆冷空气,感觉胸腔被扎得一阵阵生疼,我再次拨打了那个电话,这次通了,我说明了所在的位置,电话那头犹豫了一下才说,好,我马上过去接你,我把电话放进口袋里,心里头有了盼头。 可是我又等了差不多十分钟,车子还是没有到,我就有些急了,不是说马上的?怎么这么长时间?现在的人就是不靠谱,到底他们知不知道马上是什么意思?!正在我准备再次拨打电话发火之际,一辆出租车停在了我身边,小伙子伸出头很不好意思地道:“久等了,路太滑,不敢开太快。” 我坐上车子后座,不停地用手搓着脸颊,小伙子显然不记得我了,他不回头说道:“本不想来了的,想着这么晚了回家睡觉算了,可是又一想,你在这个地方,肯定不好打车,我不来接你你没准就得冻着。” 我想起了刚才电话那头他的犹豫,一肚子的怨气也就消了,倒是又装满了一肚子的感谢,“那可真是要谢谢你,我确实冻坏了,这耳朵没准明天就得抹冻疮膏了。”耳朵着实已经有些发痒,我用手搓了搓。 “谢啥,应该的,我也是为了赚钱嘛。”他这么说道,一下子就把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这回事撇得老清,我也就不再说话,他就又扭开了音响,还是那些粤语歌曲,过了半年了,都没想着换一换,更新一下。 “还是这些歌曲,听不腻啊?”我没忍住,还是暴露了身份,“这回不送朋友去机场了?” 小伙子疑惑地回头看了看我,然后猛地一拍大腿,“哎呀!我说怎么看着面熟呢!真巧啊!”小伙子要和我握手,我示意他看着点前面的路,“这世界真小。”我这么说道。 “咱们这叫缘分。”小伙子是这么说的。 寂静的街道,汽车在缓慢行驶,又巧遇这么一个仓皇的雪夜,是不是更适合说故事呢? 小伙子是先从歌曲开始说起的。 “我对歌曲没什么审美也没有什么见解,能听到什么就是什么,小时候家里穷,也没有录音机CD机那些玩意儿,能听的歌曲也都是父母嘴里哼的,学校老师教的,那时候是在乡下,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流行音乐,上中学以后我家才搬到了市里,就在同学之间听到了一些歌。那时学校门前有一家音像店,门前放了两个大音箱,每天都放这些歌曲。”他指了指自己汽车上的音响,“全都是粤语的,虽然听不懂,但也能听出来旋律好听,学校的男生几乎都跟着唱,那时一到下课,同学们都跑到学校大门那儿听歌,课间操的时候同学们都不听大喇叭里传出的口号,竖着耳朵听音像店的大音箱,听着听着大家也都能哼唱几句,但也都是小声地唱,要不老师会骂的。”他说到这儿就笑了,“后来我一到放学的时候就蹲在音像店门前不走,很多同学也蹲在那儿不走,音像店的老板有时会和我们说笑几句,有时脾气不好的时候还会赶我们走,我们大家都挺尊敬他的,说白了是羡慕他,还觉得他挺神秘的,每天啥事也不干,放放音乐就行。”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我们那时也没崇拜过周杰伦或是王力宏什么的,咱这地方小,流行什么东西也要慢一点。” “流逝得也会慢一点。”我插嘴道。 “对,对,你看现在很多港台的老艺人,在他们那边都不红了,到咱们这边来还有大把的粉丝。”小伙子说的倒是实话。 “我中学念完就没有再上学了,有自己的原因也有家里的原因,我爸那时身体不好,我妈也下岗了,我正好也不爱上学,就下来混了几年,打过工也摆过地摊,后来学了开车,这就开上了出租车。开车时太无聊,我就又想起了听歌,但想听的还是那时的歌曲,其实也算是怀念吧,只要一放上这些歌我就又感觉像是回到了校门前,那种感觉说不好,挺舒服的也挺不是滋味的。”前面是个红灯,车子停住了,“我刚开上车那阵子总是在放学那个时间路过校门口,看着那些学生们背着书包三三两两的从学校走出来,总觉得他们怎么那么小啊?自己当初好像挺成熟的啊?”他又兀自地笑了起来,“倒是学校门前的那个音像店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变成超市了,挺可惜的,现在的学生们肯定不如我们那时候有意思了。” “大家都觉得过去的东西是最好的。”我感叹道。 “也不全是,我就觉得我现在挺好的。”小伙子反驳道。 “那你父亲的身体现在好了吗?”我问道。 “死了,死好多年了,我妈也不在了,前两年离开的。”小伙子说得很利索,听不出什么悲伤。 “对不起。”我表示歉意,不该问这么多的。 “没啥,都习惯了,老人不都是这样么,迟早要离开的。”小伙子倒是看得开,“你结婚了吗?”小伙子突兀地问道,可能聊到了家人他就惯性地问一句。 “还没。”我诚实地回答。 “我孩子都三岁了,儿子,长得像我。”他得意地说道。我不知如何接话,只得随口说一句:“那肯定也很聪明吧?”小伙子就笑了,能看出是发自肺腑的,“聪明不聪明无所谓,我就希望他能够平平安安地长大,然后有点出息,别像他爸似的,只会开出租车。”他的话似乎有点矛盾,现在这个社会,想要出人头地,聪明是不可或缺的。 “我还有个妹妹,现在在上大学,学费什么的都是我来管,不过她有点不听话,整天打扮得不像个大学生,也没办法,管不了,我就希望她赶快毕业了然后找个人嫁了,我也能省点心。”他的话语里有自豪也有担心,口气不像是年轻人,更像是一个很包容的长辈,我仿佛看到了时间或者说是阅历的模样,我在那一刻有些莫名的心酸,也有些模棱两可的慰藉,我不知再说些什么,还好我到家了。 我和小伙子互道再见,似乎就要看到黎明了。 那晚过后我和小伙子成了朋友,有时会互通个电话有时也会一起喝点酒,我还去过他家吃过几回饭,他老婆是个很安静的女人,我们喝酒时她会躲到一旁,只是看着小伙子笑。 大概又过了半年,我在一个深夜接到小伙子老婆的电话,小伙子出车祸了,管我借点钱。我急忙赶到医院,但他已经咽气了,他由于疲劳驾驶,和一辆大货车追了尾,面目全非。她老婆搂着孩子在一旁哭,那孩子长得很像他,我不知如何安慰,心里堵得难受,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 小伙子被火化了,没有举行葬礼,匆忙地掩埋了,我由于其他一些原因没有去送他,为此一直感到愧疚,心里总像是有一道坎,迈也迈不过去。 生命的消逝总是让人措手不及,逝者安息生者珍惜。我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如今我每次听到粤语歌曲都会想起他来,那首他最爱的歌曲我也能哼唱几句,那首歌好像是这么唱的:“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怀着冷却了的心窝漂远方,风雨里追赶,雾里分不清影踪……” ——献给所有偶然相识和突然离开的人。 夜未眠 一家之言01 这些年,出于公事或是私事,有时单纯地只是作为路途的中转,去过无数次哈尔滨,对于这座城市的印象,好的坏的都有。去过索菲亚大教堂喂鸽子,听过教堂里面的歌唱表演,也随便把哈尔滨的历史粗略地了解过一番,手机里存放过民国时期哈尔滨影院的电影海报,依稀还记得简介上面写到哈尔滨当时的电影院要比同时期上海的豪华。我也曾和朋友在一个冬天里横穿松花江面,当时脚下的冰咔咔作响,总觉得下一秒就会坠入水中,那是个黄昏,我的口罩和帽檐上结满了霜,而夕阳就那么漫不经心地落在远处的冰面上,如同被松花江水吞没,那一个场景我始终都忘不掉,在记忆中越发久远与醇香。 前几日又去了一次哈尔滨,也是路途中转,要去的目的地是北京,到达哈尔滨的时候已经是夜晚,匆匆入住了宾馆,连吃饭也是叫的外卖。等洗了澡躺在床上后却怎么也睡不着,看一下时间已是午夜,想再穿上衣服出去走走,可又细想了一下实在没什么地方可去。在前几年的时候,每到哈尔滨还是会闲逛一下,来的次数多了也就少了那份冲动,那些著名的街道该看的也都看了,白天的夜晚的,哪怕这号称东方小巴黎的城市的夜晚几多淫靡,可仍旧再也提不起兴趣。 躺在床上睡不着,电视开了又关,听着街道上偶尔传来的车辆声,看着被窗帘挡住的路灯光亮,这样的夜晚似曾相识,也难免让人缅怀一下逝去的岁月,那些个年年岁岁里,我们都做了些什么,脚步匆忙得只能听到踢踏声,好像很少再有这样的机会静思一下过往的人生,而我此刻回想的事情并不宏大,只是些关于睡眠的事情,具体点说,是关于在这座城市入住的简单往事。 前几年年纪小,手头没什么多余的钱,每次在哈尔滨入住的都是小旅馆,那时年少无知,也有文艺的情怀在里面,总觉得住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的小旅馆里是一件特别有情调的事情,于是每次在车站都会跟着那些举着牌子戴着口罩拉客的人去往一个个破旧的小屋子,当时也真没考虑过什么安全问题,轻易地相信这世界上全是好人也是只有那样的年纪才会做的事。不过倒是还好,没往坏处想也就真没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情,顶多就是屋子里没窗户,没手机信号,不隔音的隔壁偶尔会传来些叫床声,在那时也觉得挺别致的。 印象比较深刻的一次是被一个没戴口罩的中年女人带着,绕了很多的路,我有好几次都想要放弃继续跟随,但那女人一直说快到了快到了,直到把我带到了一个破旧的楼房下面,要进入还需要门卫打开铁大门,越过铁大门后又爬了三层楼,才到了所谓的旅馆,那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家庭住房,我站在门前迟疑地不想进去,但是女人却一把把我的行李箱拿去,拎进了屋子。 那是一个两居室的房子,女人把其中一个大的卧室门打开,开了灯让我看,“你住这间大的,床、电视都有,保证干净。” 我看到一张破旧的木床,床单被罩都是很老旧的花纹,那一台电视也古老得可怜,连遥控器都没有,我有了一种被骗的感觉,当下很想转身出去,女人也看出了我的不满意,“住吧,住哪儿都一样,要不我再少要你十块钱。”她近乎是在乞求了,我那一刻突然心生不忍,想着算了算了,反正明天一早的火车,都走这么远的路了,也实在累了,就这样吧。 我又问卫生间在哪儿,她又带我去看了看,卫生间很小,连洗手盆和马桶也都同样的小,晾衣竿上还挂着些女人的内衣物,我一下子连澡都不想洗了。我回了屋子,躺在床上,心里满是不平,想开电视转移注意力,可谁想电视只有两个频道,那是我第一次完整地看完了《新闻联播》。 后来我迷迷糊糊睡着了,半夜起床上厕所,看到屋子里多了一个小女孩,她像是放学才回来,穿着蓝色的校服,正在吃饭,是一碗白面条,我看到她往碗里倒了些酱油,就那么拌一拌就吃了起来,她母亲在身边,冲我一笑,那笑容里有我至今都形容不了的内容,是愧疚?是酸楚?还是不好意思? 第二天清晨,我还没起床就听到客厅里的响动,那女孩去上学了,应该还没吃早饭。而我同样也早早地起来,却吃了两个包子,踏上了开往下一站的列车。 2012年的夏天在哈尔滨看了场那英的演唱会,观众进场时大屏幕一直在播放《变幻的年代》,这是我很喜欢的一首歌曲,汪峰写的,赋予了那英新的文艺气息,我还曾用这首歌名写过一篇小说,或许这也是我去看那场演唱会的全部原因。只可惜那天那英并没有现场演唱这首歌曲,可我仍旧很全心投入地与全场观众大合唱了《梦一场》《梦醒了》等经典歌曲,犹记得我身旁的一个中年人不停地在鼓掌感叹,“真好!”“太好了!”他可能是词穷,只会用如此简单的语言来表达内心的感动。 演唱会结束后跟随着汹涌的人群走出体育馆,哈尔滨夏季的热浪就在脚边游走,我在广场前买了一根冰棍,是老大妈捧在胸前的泡沫箱子里的,上面还盖着棉被,这样的冰棍很多年都没吃到了,其实味道并无特别与出众,只是那种感觉有些历久弥新。 由于去得匆忙,并没有提前预订宾馆,于是在体育馆附近进出了很多宾馆都被告以客满,辗转了很久,终于在一个小区里找到一家还有房间的旅店,老板赤裸着上身在玩电脑游戏,我一走进去就被汗液黏稠的味道所包围,而旅店外的街上此刻却吹起了阵阵的凉风,就连那矮小树木的枝叶都哗哗作响。 那个旅店是在地下,我被服务员带着左转右转带到最里面的房间,房间没有窗户,头顶有一个电风扇,一台老旧的电视,屏幕还是向外凸出的,床单也有些发黄,挪开枕头被单上还有一个破洞,没有独立的卫浴,洗澡要去转角处的公用浴室。我把背包扔在床上,又把电扇打开,可是额头上还是沁出了汗珠。 我换上了拖鞋去了浴室,里面有四个喷头,幸运的是一个人也没有。我简单地冲了个凉,提供的毛巾却不吸水,勉强擦干了身体头发还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拖鞋拖着一路的水渍回了房间,而隔壁的房间门却敞开着,那是一个三人间,三个年轻人开着门开着电视,吹着风扇抽着烟在大声地聊天,我回到屋子里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又被那闷热所侵袭,于是换了件T恤出了门,出了旅店,在旅店旁边的超市买了包烟,就坐在小区的花坛边抽烟。 那时已经是深夜,耳朵里有夜间的广播节目传来,不知哪户人家忘记了调小音量。还有蚊虫时不时在身边围绕,在我腿上叮了一个包,我用手挠着那个包,就轻轻地哼起歌来,现在想不起那时哼的是什么歌曲了,应该是很舒缓的旋律,要不我也不会抬头看一眼星空,可惜那晚的天气不太好,看不到星星,只是把目光吸到一团浓重的夜色里,偶尔有一两个闪光的点,是不知飞向哪里的航班。 那天我在花坛边坐了很久,还曾打了电话发了短信,后来实在太困了就回了房间睡觉,房间里已不那么地热,隔壁的三人也停止了谈话,我又掏出手机看了看,没有一丁点的信号,我把手机塞进枕头底下,就那么睡着了。 那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却也总觉得在那样的夜晚里我得到了些什么,也失去了些什么,而最清楚的记忆还要数梦里那英继续在唱歌,她从很多年前就这么唱,到如今还是这么唱,“早知道是这样,如梦一场,我又何必把爱都放在同一个地方……” 2011年的时候我的一个朋友在哈尔滨买了房子,他女朋友在哈尔滨上学,他自己并不在哈尔滨工作,只是在假期的时候来小住几日,他每每到了哈尔滨都会约我去玩几日,我有时拒绝有时答应。 上一次他邀请我去玩是在2012年的春天,我早已脱下了羽绒服,可当汽车快要抵达哈尔滨的时候却突然下起了大雪,雪片大得真如同鹅毛漫天飞舞,汽车也就减缓了速度,比平时晚点了半个多小时。在朋友打电话追问我怎么还不到的时候,我开玩笑地道:“哈尔滨太欢迎我了,你要不要也下楼来找几个人夹道欢迎我?” 朋友的房子很小,是个公寓式住房,只有一张双人床,连客厅都没有,我这人又特爱反客为主,在第一次去的晚上我就独自一人霸占了双人床,把朋友和他的女朋友撵到了地上睡,于是以后的每一次去就定下了这规矩,对此他女朋友颇有微词,可也并不是真的生气,只是嘴巴不饶人。我说不过她,倒是朋友来帮我,他对女朋友道:“怎么?你想换个睡法?”女朋友频频点头,朋友便道:“好吧,那我和他睡在床上,你自己一个人睡在地上。”两个人便又是一通唇枪舌剑,我站在旁边从来不觉得尴尬。 那次大雪过后天气又冷了几日,我们三人出去吃过午饭想着晚上在家里做饭就不出去吃了,于是他们两个便去买菜,把钥匙丢给我让我先回去等着,我拿着钥匙进了小区上了电梯,可是磁卡怎么划电梯也不显示楼层,正好这时一个其他楼层的人进了电梯,磁卡一划是16楼,我想着那就在16楼下吧,朋友家在27楼,就爬那11层也没多大关系。 于是当电梯停在16楼,我沿着那狭窄幽暗的楼梯往上爬,爬到22层的时候突然冒出一条狗来,站在我身后狂吠,这无形中增加了我的动力,拔腿就跑,一口气到了27楼,才发觉有些头晕,但这些也都能够忍了,可当我把钥匙插进锁扣里怎么也拧不动时,我崩溃了,急忙给朋友打电话说明情况,他说不可能,让我再试试,我就反复地插拔插拔,可那锁孔仍旧没有反应,我只好放弃了,想着下楼去找物业,这钥匙不好使了,可能是消磁了。可消磁了的钥匙仍旧坐不了电梯,我站在电梯前等了十分钟还是没有人出现,我只好咬一咬牙,老子再走楼梯下去。 这一下就是27层,同样的昏暗、狭窄,同样在22楼遇见了那条狂吠的狗,那狗甚至还得寸进尺地跟着我跑了两层楼,然后接下来的楼层没有了狗的陪伴,简直像是一条无尽的阶梯,我当时都有直接下到十八层地狱的想法了。 但上帝是公平的,坚持到底的人必定能见到曙光,当我看到那楼梯口大大的“1”字时,泪水都要夺眶而出了,我双腿发软汗流浃背地走出了楼道,再回过头来的那一刹那,看到那楼体上贴着一个巨大的字母A,顿时有了想扇自己耳光的冲动,朋友家的房子在B栋,我他妈这顿折腾应该是在找死吧?现在的开发商是怎么回事?盖楼房必须要每栋都一模一样吗?就没有点创新精神吗?就算是为了节约设计成本,那小区何必也弄成一个模子出来的?就不能给居民一点新鲜感吗?还有门卫的老大爷,我没出示钥匙你怎么就放我进去了?一点安全意识也没有吗? 后来,当我把这一整个过程和朋友与他的女朋友讲述后,他们只送给了我两个字,“报应!” 于是那晚,我成功地喝多了,端着酒杯站在27楼的窗前,看着哈尔滨的夜色,美得都有些虚幻了,我对朋友说:“你有时会不会在一刹那,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 朋友说:“你怎么不去死。” 人生中第一次去哈尔滨,是在多年前,久到已经忘记了具体的年份,只模糊地记得那时自己还是年少的模样,背着双肩包,觉得世界只是大并没什么大不了,那时坐再久的车也不会觉得辛苦,走再多的路只是会脚疼,对所有新鲜的或是陈旧的事物都抱有十足的热忱,而如今,只是写到这些就已经感慨往昔,回忆太长都会觉得疲累,并不是在装老,只是觉得面对从前的事情,难免有些力不从心。 第一次去哈尔滨逛了很多的地方,在路边询问卖报的大妈乘坐几路公交车去龙塔,可惜到了之后询问了一下门票的价格便放弃了攀登,直到过了这些年也一直没能再去,不再是因为价钱,而是已经不想。 还去了博物馆,凭身份证领取了门票,除了恐龙的化石其他也记不太清楚了,印象深刻的倒是后来黄昏的时候沿着一条又一条不知名的街道行走,看到了很多日伪时期的建筑在落日的余晖中映出阴冷又恍如隔世的气质,还有更为高大的俄罗斯风格建筑,都一同守望着这座北方的城市。后来华灯初上,街道上的车流拥堵不堪,我穿梭在车与车的中间,总是害怕它们会突然启动把我夹死在中央。最后我来到了中央大街,那应该算是哈尔滨最繁华的一条街道,望着那些奢华的橱窗与暖黄的灯光,总幻觉会突然下起雪来,于是我买了一个棉花糖,边走边吃,也忘记了当时的心情,只是如今想起那样的场景,会痴痴地笑一下,笑自己怎么那么勇敢。 那次我并没有住宿任何一家旅店,原因好像是因为是凌晨的车次,我走进了一家位于地下的电影院,二十块钱一张门票,可以坐在里面看上一夜的电影。那家影院只有一个放映厅,椅子上罩着红色的绒布,屏幕灰暗而破旧,循环地放着几部电影,观影的人寥寥无几,我挑了一个后排的座位,静静地坐在那里盯着屏幕光影的变幻,如今仍旧想不起都放映了哪几部电影,只记得都是盗版的影像,镜头来回地晃动,时不时有人起身挡住偷拍的镜头,以及影院里此起彼伏的鼾声。 有时我总是会想,如果我们不能够懂得一座城市,并不是因为我们留驻的时间过短,也不是城市过于深邃,只是因为我们还年轻。 最近一次从上海回家,到达机场的时候被告知飞机由于流量控制晚点了,在候机大厅里转了几圈后夜就来临了,又在咖啡厅里喝了两杯咖啡,心脏有些难受,起身去吸烟室抽烟,待那根烟抽剩了一半,广播里就传来“前往哈尔滨的旅客注意了,您乘坐的飞机就要起飞了,请前往6号登机口准备登机……”我把手中的烟掐灭,竟有一丝笑意在胸口浮动,在心里默默地对它说,“嗨,我又来了。” 那座山 一家之言02 时值春日,正是郊游外出的好时节,每每遇到春日里那轻快的阳光与蓬勃的嫩绿,总是禁不住心绪明朗,在心底压抑了整个冬日的种子也蠢动发芽,想着是该出去走走,带上一块垫子一些吃食,一个人或几多人,在公园里坐一下,在山丘上躺一躺,闻一闻野地的芳香与清爽的空气,舒一舒筋骨,清一清喉咙,听几声清脆的鸟叫,看一看碧蓝如洗。 这些愿望统统没能达成,这看着只是小小的心愿却总是不能随人愿,从家乡奔赴于大城市,如同奔赴一场多年之约,念头里尽是美妙的乐章,实则如困兽般苦闷无趣,正如那日午时望到的太阳,被雾霾所遮蔽,分散射出的光芒都被收揽,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圆币,看着竟不如家乡的满月光亮,那月至少还更清澈。 忆及家乡的月亮自然会联想起东面的那座山,在幼年的无数夜晚时分,搬一把椅子坐在门前,看着那月亮一跃一跃地从天边升起,而那天边又不是真的天边,只是东面那座山的轮廓,实则等我看到的月亮已是跃出地平线多时更加皎洁与精致的它,也会在那时想着山的那边会是何等的景象,还妄想过那就是全世界。 幼年的时候没走过远路,曾以为世界就是以山为界,而父母又管教严格,不肯放任自己去徒步探索,甚至总是编撰一些鬼怪豺狼偷魂食人的故事恐吓我,印象最深的要数山里有一只成精的黑熊,若在树林里迷了路,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千万别回头,要是回头定会被那黑熊一口吃掉。当时听着是很害怕,可又不禁心生好奇,想见一见那黑熊的模样,听一听说话的嗓音,还幻想过会不会是一个老太太的声音,头上戴着红围巾,还要假模假式地挎着个篮子。想到这些又忍不住在心里发笑,觉得若是那样,黑熊也煞是可爱。 乡下有很多的山,可乡下人又没什么想象力,不会给山起一个好名字,只是依照方向定名,于是北面的山就叫作北山,南面的叫南山,东面的自然就叫东山,就是缺了一个西山,西山不是没有,只是太远了,远到村里人谁都没曾到达过,对于不曾抵达的地方,人们也就没心思理它了。 上小学后学校每年都要组织春游,最开始几年去的是北山,那座山在我看来外形最漂亮,远远地看去像极了一辆火车,我们要去的是火车头的地方,而车身与车尾一直被火车头拖着,很长很长,长得都看不到尽头,而看不到尽头的地方又是神秘的地方,听老师说那里面有很多蛇,曾有采蘑菇的妇女贪心跑到了那边,差一点就被蛇咬了。 我听了这故事自然怕得要死,唯恐那些蛇会在我们春游的时候跑到火车头上来,我生性是最怕蛇的,那长长的一条,光溜溜的,看着就恐怖,更别提它们拱起身子抬起头了,有时夜里睡不着,想着要是能遇到一盏神灯,第一个愿望就是让自己一辈子都别遇见蛇。 老师解释说不会的,火车头这儿常年有人来往,野生动物早就跑得不见了,啥动物不怕人?人是最厉害的。我当时就很想和他讲黑熊吃人的故事,可是一想那故事他可能也听过,便算了,但又悲哀地想着,遇到蛇就遇到蛇吧,大不了就被它咬一口死了算了。现在想来也是好笑,当时怎会那般地幼稚,每年春游都是抱着赴死的心态前往,心里难过又紧张还不敢与老师讲起,真是为自己脸红。 北山车头部位的树木不算多,也不算高,走进去不会有茂盛的感觉,阳光也不被轻易遮蔽,那些光就轻易地落在一地的松针之上,踩上去软软的容易崴脚。可惜北山的土质不好,大多都是岩石构成,要不树根下松针上肯定会长出许多蘑菇。我的母亲就很喜爱采蘑菇,每至雨天过后天初放晴之时,母亲总会穿着雨靴上阵,经过大半天,采回来的蘑菇多至半筐,有松蘑、杨蘑、榛蘑以及许许多多叫不出名字但没有毒的蘑菇。 母亲把采回来的蘑菇择净淘洗放在院子里晒干,收进袋子里,留着过冬吃。母亲也会把一些新鲜的蘑菇和土豆辣椒一起炒,记忆里杨蘑居多,可能是杨蘑晒干不好吃,或许还有些其他别的原因,我只是一直没问过,倒是一直担心母亲千万别遇见蛇,或者会说话的黑熊。 北山下面有条河,河水常年气势汹汹的,汛期时常把两岸的稻田淹没,堤坝修了一次又一次,越来越厚也越来越高,可还是抵挡不住那洪水猛兽。那洪水的帮凶有田鸡和老鼠,它们在堤坝底部掏了许多洞繁衍子嗣,那堤坝表面上坚固牢靠,实则就是一面筛子。我曾与父亲在黑夜里去挖过那些洞穴,找的倒不是老鼠的,虽然那里面会存储些粮食,但毕竟已不是饥馑的年头,那点粮食没人在乎,弄回去也是喂食家禽,人吃了怕是要染上鼠疫。 父亲带我去寻找的是田鸡的洞穴,那些田鸡去头扒皮之后与红辣椒一起爆炒,香味一下子就溢满了整间屋子,我站在锅边看过母亲如何爆炒,印象最深的是有些田鸡头也掉了,皮也扒了,锅也下了,却还会沿着锅壁往上爬,那肥硕的大腿一蹬一蹬的,当时看着可怕,可吃的时候还是专挑大腿吃。 这就有些说远了。 我们在北山的火车头春游了几年,时常有事情发生,不是有孩子失足落水,就是有人走丢,还有淘气的孩子坐在林间偶尔冒出的墓碑上玩耍,被那死者的后人发现找上门大骂,直到最后一年有个孩子在春游即将结束时拎着条绿色的小蛇回来,到处吓唬人,那条蛇被校长没收了,有一次在校长家还看到了那条蛇,被泡在酒瓶子里。 后来我们就不再去北山春游了,再后来,那条脾气不好的河也遭到了修理,在上游修建了水闸,它的下游就一年年地缩小干瘪,最后只剩下深深的河渠与浅浅的水流,我倒是去那里洗过几次脚。 又过了很久的某一日清晨,巨大的声响震动整座村落,人们纷纷爬起来寻找声音的方向,是在北面,北山的火车头被炸出一个大口子,硝烟随着阳光渐次散去,一辆又一辆的卡车出现在山底,那些被炸开的石头都被装上卡车,不知运向哪里,而一些倒落的树木,被勤快的村民拖回了家,太大的,拖不动的,就用锯子截成小段,牛车、马车、三轮车统统装得下。 北山现在远远望过去,像是一只张着嘴的鲸鱼,而它头顶新矗立起来的风力发电的白色扇叶,恰好如同鲸鱼喷出的水柱。它比从前更美了,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北山不能再春游了,学校只好再选地方,首先想到的是南山,和北对立,距离也不远,只可惜那山太矮小了,树木也少得可怜,根本没有形成整片的树林,现在又大部分变成了坟地,一些无人祭祀修整的坟墓上开满了白色的马蹄莲。逢年过节,满山的烧纸钱,升腾起的烟四处飘散,如同一团从天而降的云,神秘得令人敬而远之。 南山的坟地除了村子里逝去的人之外还有几座明显与众不同的,其他的坟是用土堆的,那几座是用水泥抹的,另外墓碑也更厚实高大,书写的也不是中文,是日文。每隔三五年总会有一批日本人开着车子到那里祭拜,村民们就远远地围观,并不与其接触,就如同在看一出戏。 南山还有一件很值得说的事,它那里有一个狐狸洞,虽然从来没见过狐狸,但人们都坚信那里是有狐狸的,并一辈一辈越传越神,说那狐狸是白狐狸,成精了,谁要是看到了就要倒霉了。原先我们学校有个打更的老头,就说自己在一次起夜尿尿时看到身后有个白影,他一回头就见到了那条狐狸,那狐狸和他对看了几秒钟,跳上墙不见了。 老头第二天就辞去了工作,说什么也不干了,过了一段时间,他莫名其妙地被电死了,高压线把整个身子都电煳了。 以后就再也没人见到那只狐狸了,过了几年有几个胆大的人拿着火把钻进了那个狐狸洞,可惜没能看到狐狸,甚至连一根毛都没有,再后来那个狐狸洞塌了,也没人再提起看学校的老头看见狐狸这件事。 倒是我听父母讲过这件事情后,一整个童年都很害怕走夜路,特别是走过学校附近那条小胡同时,总是闭着眼睛飞奔过去,好多次都跑偏撞到了墙。 东面那座山自然就叫作东山,样子很古怪,像是一条大肚子的鳄鱼,头部和尾部延伸着延伸着就没了,落入了地平线,只有那肚子一直凸挺着,再加上密密麻麻的松林,真的有了鳄鱼皮的意象。 东山树木很多,倒也长得规整,都是些十多年的松木,整齐地纵横排开,像极了地里的庄稼,一看就是人工种植而成的。但山顶倒是豁然开朗,一大片平整的土地,只有几棵杨树错落有致地铺开连片的阴凉,正是春游的好去处。 东山没有蛇,可能从前有过但后来莫名地消失了,东山也没有狐狸,我想可能是因为东山没有坟,那些妖媚的或是有灵气的动物大概都喜欢神秘一些的地方。如果把南山比作一位老妪的话,那东山就该是名青年了,且是那种朝气蓬勃的,让人一挨近就能嗅到阳光的味道。 从山底到达山顶有一条明显的路,其实那也并不是路,而是一条山洪冲刷出的水渠,把松林分割成两块,水渠的两边也就走出了路。后来每年春游的固定比赛项目登山,就是在这条路上举行的,我拿过几年第一,奖品如今倒是忘了,也无非是些文具类的东西,记忆犹新的倒是发令员手中的那把枪,太过响亮,震得耳朵嗡嗡响,每次发令后都是近乎耳鸣的状态往上冲,同学们加油的声音都听不见,只看到随着枪声响起而惊飞的一群鸟。 东山有很多能吃的植物,除了野草莓(我们叫它高粱果),大多叫不上名字来。有一种椭圆形的草,又小又脆弱,只能长几厘米高,叶子也大概只有三四片,摘下来放进嘴里咀嚼几下便满口腔地溢出酸水,酸得我们五官都堆挤在一起,我们便给它起名“酸溜溜”。还有一种比较大的植物,有一根铅笔粗的茎,能长到半米多高,叶子形状类似荷叶,上面却长满了细毛,它的种子也能吃,但要在还是青色的时候,一个小苞里能扒出很多,有点像芝麻的感觉,是嫩白色的,吃到嘴里淡淡的味道,算不上好吃,可能因为不好吃,我们就从来没给它起过名字。 当然,东山上还有很多普通的野菜,蘑菇、蒲公英、蕨菜、锯锯齿……就连端午节清晨太阳出来之前要采摘的艾蒿也有,它简直就快成为一座宝藏了。在雨过天晴的时节里,少女和妇女们总是结伴去东山,也有些老人到山脚下散步,还有远道而来的牧羊人把羊群赶到山脚下的水沟里饮水,那时一大片云朵飘过来,它就一下子多了些深情,就如同人们心中掠过的一丝愁云,说不清道不明的。 后来又是一年,记忆中的事情都是有一年发生的。东山闹起了虫灾,是那种类似于毛毛虫的虫子,但是它比毛毛虫要瘦要长,是黑色的,有很多条腿,总是贴在树干上,用手扯都不容易扯下来,我们都叫它贴树皮。关于它的故事最可怕的便是曾经贴在一个婴儿的后背上,把婴儿贴死了,我弄不明白这贴死了是怎么个死法,但是光是它的样子加上能把人杀死的本领就足够令人敬而远之了。 那年东山就闹起了这种虫灾,每一棵树上都贴了成百上千个,据说原因是那一年大旱,那些虫子几夜间就把东山变成了一座死山,原来郁郁葱葱的树木与植物全都枯死,远远望去东山再也不是绿色的青年,而是一片死的黑寂,就如同穿着寿衣死去的老人。 村民们就在家门口观望着,议论着,恐惧着,老人们背着手,叹气着,说着荒年必定又有大灾,仿佛就要迁徙逃难背井离乡般。 还好那些虫子不善于进攻,我想如果它们拥有足够的智商的话,趁着夜里蔓延进村庄,那我们就只能等着死亡了。那些头脑单一的虫子灭绝了整个东山的植物后,在秋霜到来之时,竟如婴儿般听话地睡去了,化作了一个个茧,挂了满树枝落了满地。 村里一些什么都敢吃的人把那些茧弄了回来,像茧蛹一样用油炸着吃,或是炒着吃,竟然还很好吃,于是大批的人都涌进东山,只几天的工夫,就再也看不到虫子了,和它们到来时同样地迅猛。 炊烟四起时,家家的锅里都飘出了那奇异的香味,在温润的黄昏里,像极了一个节日。我犹记得那时的自己端着一个小碗,在院子里把炸得焦黄的虫子扔给老母鸡吃,看着它们疯抢的样子呵呵直笑。 落了一场白茫茫的雪,一整个冬季就不会再融化了,环绕村庄的那三座山也就没什么区别了,都像是大地弓起的脊梁上盖了一层松软的棉花,也如同老人凸起的颧骨染上了风霜。那些年呼啸的北风在窗前路过,我坐在暖融的屋子里看着外面的寒冷,想象着如果在山顶,肯定会被大风吹走,翻滚着翻滚着就记不得家的方向。 那样的日子里母亲是不准我出门的,一定要等雪停了风止了方可出去玩,我又会穿着厚重的棉衣戴着大一号的棉帽跑出去,就经常看到穿得比我还要笨重严实的大人去山上,大约也要半日才能回来,手里倒是拎着几只野鸡。当然也有空手而归的时候,首先在他们的眼睛里就能看到失落。 我也是吃过野鸡肉的,不知父母从哪里弄来的,或是他人相送,野鸡肉干瘪瘪的很不好吃,但又因来之不易吃起来格外精细,每一根骨头都嘬一遍,倒也咂巴不出什么新滋味。 如今每每回想起那些个冬日里的大雪,还是会禁不住打一个寒战,就如同那些年的冷早已渗入骨髓。我这人怕冷,自是不太喜爱回忆冬季,可偏偏又爱着那白茫茫一片的雪原,待风吹起的时刻,风霜轻易就迷住了眼睛,也猛然间感到天地之辽阔。 忽而念起一件小事,一个冬季在外面玩耍,帽子被忽来的大风刮跑了,那脾气暴躁的西北风把帽子一直往东南方向吹,我跟在后面追,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了不知多远,帽子方被一排树木拦住,我拾起帽子拍掉上面的雪戴上,才发觉已来到东山脚下。原来山底下风要小很多,那些死了一季又活过来的树木在轻轻地摩擦,我突然竟感受到了万籁寂静,一屁股坐在雪地上不想动了。 直到世界尽头 一家之言03 每至荒凉之地,或是国境之边,总生出悲壮的情绪,恍惚是到了世界的尽头,望着远山之远,看着天外之天,穿过一整片野草地,攀一段乱石嶙峋,有时目之所及豁然开朗,有时则身陷困境,却也无外乎两种心境,这路到头了与这路还有很远。 这些年去了很多边陲小镇,但也都局限于北方,沿着那蜿蜒曲折的国境线行走,就如同在天鹅头顶流浪。那些地方的夏季里清凉怡人,我最喜爱午后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喝一罐冰啤酒或是看一阵书,那书自是艰涩难读,不经意间便会睡过去,梦里还是书中的情节,又会觉得能走进梦里的书定是一本好书。待一阵清凉的风拂过身体,已是日落黄昏之时,我伸一伸身体,捶打着坐着入睡的肩膀与腰部,又像是一个酒醉之人摇摇晃晃走到正街,那里的街道一般都是平直的,于是我就能看到铺满晚霞的天边,恢宏、壮丽、不真实。 我想等我到老了一定会怀念这生命中一小段一小段惬意的时光,如果我的晚年生活不如意的话。但如果截然相反的话,我一定早已厌倦了这种惬意,可能还要怪之过于平淡,生命本该壮烈与轰动。 于是生命给了我们很多的选择,哪怕这些选择只能决定一小时的生活,但入在回忆的酒里,便又可反复地揣摩、追溯、延伸与添枝加叶,放在火炉上热一下,酒气就弥漫了屋子,嗅一下,时光倒流。 我也曾在一个冬天里到过边陲,似乎是心理因素所决定,觉得那里冷得让人绝望,就连旅馆的热水都不能酣畅淋漓。那时我很狭隘地想,边境就是冷啊,甚而在一瞬间以为自己到达了世界最冷的地方,却又在下一瞬间思想冲破了界限,也如同抬眼看了一下地图,豁然知晓在更北的地方还生存着另一群人类,只不过种族与国籍不同罢了,而我之所以会有到了尽头的念头,也无非是思想的境界总是困在国度之内,如果把我抛向宇宙的高空,那我看到的就是全世界了。 这思想的高度决定了人本身的度量,想要明白得越多,就要走得更远。我庆幸自己在年轻的时候多走了一些路,多看透了一些风景,我也庆幸这简短的生命中有苦有甜,更庆幸的是我还健康地活着,还能去看更多的世界。 “在路上”这三个字已经被用烂了,就如同文艺青年把丽江和西藏都踩踏过度了一样,但我们不得不承认的是,我们的人生确实一直在路上。 生命不止,风不止。让岁月在脚下流逝。 一个冬季,很深的冬天了,呼啸的大风似乎一直都没停过,把树和村庄都刮歪了。我又起身去一个边陲小镇,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在前一天的夜里翻看地图,猛然就有了去那里的念头,查了一下行程,这回比较不方便,需要先坐火车再转汽车,于是一夜没合眼,搭上最早的一班火车。 北方的冬季天亮得晚,火车开动的时间是六点三十分,天却仍旧黑得如同深夜,星星明亮得不可理喻,火车里亮着灯,人少得可怜也就显得冷清,这冷清的冷是实质的身体感受。我找了一个靠窗的位子,把窗帘拉上尽量阻挡寒气靠近,脚下的暖气还算热,一阵一阵地往上冒着热气,那不太好闻的味道就一直扑在脸上,我趴在桌子上,小睡了一觉。 在火车上睡觉最令人生恨的就是查票,那是一种铁道部工作人员之间相互不信任的行为,我浅显的睡眠被叫醒,不耐烦地把票递给乘务员,一股更深的寒意就袭击了背部,我后悔自己没多加一件毛衣。 两片窗帘间露出一条缝隙,已朦胧能看到飞驰后退的树木,远山也有了一丝轮廓,如同忘戴眼镜的近视人努力眯起双眼,似乎认出了面前的熟人。 天大亮起来后,车厢里也逐渐嘈杂,从沿路莫名小站涌上来的人,把车厢填满,温度也逐步上升,再过一会儿,肯定会有些许燥热。推车子卖货的乘务员来回走动,语速快得可能自己都听不清。这是一辆早已过时也日渐稀少的绿皮火车,以铁路线最慢的速度匍匐在茫茫雪原,它客运繁忙的时候有十节车厢,不忙的时候只留下四节,它每站必停,遇到会车要避让,它动不动就晚点,它没有卧铺……说到这儿,它可能都不好意思了。 不管怎样,在闲暇的时候,在需要浪费时间的时候,在假装惬意的时候我还是喜欢乘坐这列火车的,不匆忙,不拥挤,特别是在夏秋交接之处,看着窗外就快要伸进车窗的迷醉风景,看着深绿色的树木把车厢包围住,看着忽然转了一个弯豁然开朗的地平线,以及秋叶初黄时渐次斑驳的车窗。在斜阳慢慢透进来的瞬间里,会有时空交错的错觉,仿佛这一辆列车,就这么带着我们走过了季节,走过了时间,奔向虚无或是永无止境。 只可惜这是个冬日,很深的冬日,除却阳光初升时的雪盲症,以及被雪掩埋了一半的村庄升起的炊烟,那门前的灯笼不提,那山顶的松木不提,结冰的河流不提,也就真的没什么景色可痴迷与留恋了。 况且那冬日的阳光并不光鲜,忽地一下就钻进了云里,就再也不出来了,而那云又压得低,加之永不停息的北风夹杂着雪末,那雪就好似下了一整个冬天,也不知道累不累。 忆起年少的时候,上一所寄宿式学校,学校很远也很偏僻,每两周回一次家,来去的交通就是这列火车,只不过那时的它更加破旧,连暖气都没有。记忆中总是在两小时的路程上赶作业,冬天里整片车窗都被厚厚的冰霜封住,人们说话时能看到嘴边的哈气,我就趴在桌子上摇摇晃晃地,一边跺脚一边书写,手冻得不好使了就用嘴哈一哈,字也就写得更歪歪扭扭。 夏天的时候车厢又格外地闷热,头顶是一排风扇,旋转的速度过于缓慢,吱吱呀呀的声响总让人担心它会掉下来。于是人们就把沉重的窗户向上推开,风就撞了满怀,我仍旧低头在写作业,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慢慢被风吹干,一个溜号,作业本就被风吹跑,哗啦哗啦地在车厢里翻飞,我追过去捡起来,上面沾了一些人们脚下的泥水,已经肮脏得不成样子,却也觉得没什么,用手抹一抹,继续写。 我也时常在车厢中睡着,书写作业永远是枯闷的事情,一不小心就会歪倒在桌子上,等被摇晃醒来,手脚都已麻木,还会在某些时候愣神,弄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还有些时候睡过了头,下错了站,怎么也找不到出站口的那棵小松树。却又要急忙找电话亭给老师打电话,告诉他自己错过了站,这一天一列的火车明天才能把我送回学校,老师一般都是不信的,怎么说都不信,那就难免要责罚了。 后来为了预防睡过头的事情再发生,我不再在火车上解数学题或是做阅读分析抄写单词,而改为写日记,那时日记也算一项作业,可又着实没什么可写的,于是我就编造各种离奇的事情,如在火车上遇见了小偷,或是买茶蛋的时候见到了哪个明星,甚而还有家里着火了,远方亲戚死了后又活了的荒唐谎言。这些老师看了自然也是不信的,又要训我不实事求是,但至少这些新鲜的故事能驱赶走我的睡眠,我就仍旧这么坚持记下去,直到后来换了老师还是忘了其他什么原因,日记再也不用写了,这段记忆倒一直保留了下来。 前些日子乘车路过当年学校所在的地方,想着去看看,可又不知在担心或是顾虑些什么,终究打消了这个念头。倒是在火车站转了一圈,还是那矮小的房子和矮小的栅栏,就连那小松树似乎也没长大。只不过可能是学校日渐没落的缘由,这站台再也没有了当年熙来攘往的喧哗,只能零星看到几个穿着蓝色校服的学生在站台上大闹,那一瞬间似乎时间回流了,我竟模糊地看见了自己,站在月台上,抻着脖子望向火车驶来的方向,轰隆隆隆,那个个头小小的我,衣服垮垮的我就上了火车,被带向了远方。 下了火车后已是下午,在站前吃了碗牛肉面,网上说通往小镇的车子在站前的广场就能找到,可是站前广场除了形色匆忙的人与翻飞的塑料袋没剩下多少东西。去超市买烟,其实是为了向店主打听,那个中年卷发男人告诉我需要去长途客运站。我问离得远吗?他说打个车吧。 出租车司机是个女性,穿着红外套,看着就让人暴躁,况且她的车子里还有一股燃气味,真觉得过不了多久这车子就会爆炸。她爱聊天,问东问西的,我胡乱回答着,又担心她给我绕远路,心里就更加烦躁,没好气地说:“你这车子里燃气味太重了!” 她竟很诧异地道,有吗?我怎么闻不到?接着又解释最近刚把车子换成燃气动力的,又说了一堆省钱什么的话,我能听出生活的艰辛,一下子竟对自己刚才的情绪有些愧疚了,便努力地平复情绪,想着哪怕绕了远路也认了。 路还是有些远,车子都快开出城市了,客运站在一个转弯猛地闯入视线,我付给她不多不少的钱,她又问我要不要发票,我说算了,就下了车,也忘记了刚才的一系列情绪转变,人总是会莫名其妙。 客运站的大厅宽敞而空旷,宏大的玻璃窗折射出下午两点半的光亮,除了工作人员,只有不到十人的旅客,我在售票窗口买了票,时间来得正巧,没有等待便上了通往边陲的车子,有些小惊讶的是,那并不是一辆常见的客运大巴,而是只能坐17人的小客车,整洁又舒适,我找了个单独座位坐下来,系好安全带,把椅背调到舒服的角度,车门还没关上,脚下有些凉。 座位陆陆续续地被坐满,有情侣在小声说着话,单身的男人摆弄着手机,一个臃肿的中年妇女迅速地睡去……司机师傅在外面抽完最后一根烟,爬上了车子,车子启动,门关上,路途降临。 想起曹方的一首歌,每次乘车的时候都会想到,也不知道歌名是什么,只记得其中一句的歌词,“路途比天空还辽阔……”于是每次都会反复地哼唱这句几次,仿佛只是哼着哼着路途就真的辽阔起来,也会抽象地想着天空铺满道路的样子,像一条条灰色的带子。 到如今我也没去网上搜一搜这首歌,它在我心中也就不能呈现完整的面貌,我也就不至于在哪一天对它产生不屑。这规则与人与人的相处很相似,也与一座城市一隅土地的感觉相似,就是不能太熟,要留有神秘感,不能被一眼望穿,要有深不见底的城府,这样才不至于腻,不至于没新意,不至于被抛弃。 正如我们在某时厌恶故土和恋人。 车子就那么一直开着,路越走越难走,把说话人的话语颠簸飞了,把睡觉人的梦颠簸醒了,夕阳被甩在了车身后,一路目送着我们驶向无尽的荒芜。 车子爬上了一座山,能看到山谷里运输木材的火车驶过,车子入了一口洼,几近被荒草埋没,车子终于行驶在了平地上,两侧的山石却挤压过来,它们高耸入云,把天挤剩了一条缝隙,就在冬日的黄昏里,听到了没飞去南方过冬的鸟的鸣叫。 我感受到一种怅然,近似于流离失所。 我询问司机师傅,还有多久能到?“天黑吧。”那不是时间,又能证明时间,我回头去看那落寞的阳光,想要熄灭还需要静心等候。 如果说把生活中很多细小的事情进行比较的话,那等待这一项算不上是事件的姿态却能排到厌恶事情的前三名,我似乎一直都很着急,对待人对待事哪怕是对待自己,可我又确实不知道自己在急什么。 我曾经发无名火最多的事情也是在等待,只要自己稍一意识到在进行等待这项仪式,那火就如同一杯烈酒倒入火炉中,腾的一声升起,甚至怒不可遏。后来稍微总结了一下这火的由来,无非觉得等待是在浪费生命。 有一年的冬季,和朋友开车出门,下起大雪,车却坏在了路边。那地方过于偏远,手机信号都没有,目之所及又没有村落,穿着单薄的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 开始的时候我们有说有笑,抽着烟,聊着人生,等着路过的车辆。过了一阵子,我们不再说话,只是各自想着心事,看着雪缓慢地落下,似乎感受到了时间的静谧。再后来,电瓶没电了,车里也没了暖气,寒冷一点点降临,能眼睁睁地看着恐惧刻画着我们的身体与脸颊。接下来是饥饿、烦躁、满胸腔的怒火,再过了一段时间,我们意外地平静了下来。我们互看了一眼都没有说话,也没有抱怨,那一刻等待似乎升华了我们的心灵,想着的是,大不了就这样吧,这都是命,或者想着的是,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样?总归不会死的,总会有车经过的。当一个人把死不了作为底线时,那剩下的事物就都看开了。 后来车子后面闪起了大灯,我们得救了,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似乎不再厌恶等待了,也不再恐惧等待了,在经历了那样的事情以后,小于它的等待都已能够谅解,我也不再觉得等待是在浪费生命,相反,我觉得它给了我一个思考、反省的过程,也给了我一个小火炉,把生命放在上面,慢慢地熬,看能不能熬出另一种味道,哪怕不是香气,哪怕不太好闻。 天是一下子黑下来的,车子转了一个弯,余晖就被山体遮住了,却突然跑来一股子野风,车子都吹歪了,能明显感到司机猛地握紧了方向盘。 他显然是惊了一下,待车子行驶稳当后,摸了一根烟出来抽,有乘客见他抽烟,也掏出了自己兜里的烟,可还是不太敢直接点着,便问道:“师傅?可以抽根烟吗?” 车里本来是禁烟的,那禁止吸烟的标志还是新贴换的。 “抽吧!抽吧!”司机没好气地说道,这坏脾气也不是对乘客,是对自己,“他妈的!总有一天不再开这操蛋玩意儿!”是在抱怨,看来还没从惊慌中缓过神来。 没人搭腔,作为司机要习惯寂寞。 我也摸出一根烟来抽,抽了两口,就看到旁边座位的女人用衣领捂住口鼻,我便离开座位来到车厢前面,坐在车门旁边的台阶上,透过前车窗看外面,视线开阔。可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夜吞没了一切,只留下两盏车灯照亮的一小块前方,地上有积雪与车辙,天空中有些许星辰,我们才得知自己处在中间。 待我手中那根烟抽完,前方就出现了点点灯火,如星辰坠落山间,也如坟茔磷火,更像是一面镜子,把星空映了下来。 车子驶入小镇后,在一个路口停了下来,我第一个下车,仿佛凝固的冷空气瞬间把我包围,我深呼了一口气,却不知该向何方。 我站在路边看着客车走远,边陲的夜宁静安详,我思考该往哪个方向前行,趁着这夜色混入梦境,或者一直走下去,反正这世界也没有尽头。 岁月的风声 一家之言04 两棵树 小时候院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柳树,我不是鲁迅,另一棵当然也就不能是柳树,于是它变成了榆树。 柳树长在院门的东边,榆树与它隔了一条小土路,长在大路边。两棵树隔路相望,没有交集,可能都看不上对方。 据说柳树是祖母种下的,种下那一年大姑刚出生,这些年一直细心照料,等到我记事时,大姑已经出嫁,那柳树也长得高大粗壮,两个人环抱才勉强能抱住,枝叶年年修剪,在院前撑起一片好大的阴凉,如果门前那条小路祖母打扫得再干净些的话,在夏日的夜晚肯定会聚集很多人乘凉说闲话。如果祖父脾气再好一点的话,很多孩子也是愿意到树下玩的。 可惜没有那两个如果,于是那柳树的枝繁叶茂体正腰直仿佛就白长了,变成了一个空架子,没有其余的用处。而当夜晚来临,它那垂下的枝条柔软地在风中摆动,更增添了一丝鬼魅的气息,在月光如纱的夜晚,空灵又孤傲。 很多人都说那柳树成精了,不能乱碰的,受伤了会流出血来,还有些人在柳树上系上红布条,不知是辟邪还是认作了干娘,他们都认为柳树活了这么多年是有灵气的,有些时候,我也这么肯定地认为。 榆树不知是哪年栽种的,可能也根本没人栽种,只是不知从何处飘来了一颗种子,落入土地,顽强地生长了出来,在年幼的时节没有闲人用铁锹把它铲掉,也没有淘气的孩童把它连根拔出,它就如此幸运地长大了,渐渐地不容被忽视,与人类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榆树长得不直,歪歪扭扭的,也不粗壮,一个人一只胳膊就搂入怀,平时也不太受人尊重,人们路过树底下顶多是乘会儿凉,不安的人还会在树干上踢上几脚,从地里干活回来的人也会闲着在树干上试试镰刀的锋利,就连一条野狗跑来也会抬起腿在树根撒泡尿。一阵风吹来,那呼啸的哨声穿过树梢,似乎也在笑它长得丑。 只有春的到来能给榆树带来短暂的欢愉,孩子们拼命地攀上树干,摘取榆树的种子,我们称之为“榆树钱”,抓一把直接填进嘴巴里,像牛马食草一样,咀嚼着绿色的浆液就顺嘴角流出,青草的香味里有丝丝甘甜。老人们看到了都会话当年,饥馑的年代那“榆树钱”都是救命的吃食,不舍得大把地吞食,都是与少许粮食一起入锅熬粥的。 只是那属于记忆的范畴,又不是好的回忆,老人们也就不想再伸手抓一片尝尝,凡是与痛苦回忆挂钩的食物,再香甜都能咂摸出苦滋味。 柳树的枝叶是苦的,我曾被它鲜绿的外表迷惑过,吃了一片柳树叶等于尝了一次苦头,气急败坏地把嚼烂的柳叶吐出来,又朝树干呸呸呸几声发泄自己的不满。 柳树在春天里提供不了吃食,倒是能平添几分乐趣,那满天纷飞的柳絮一下子就把天地变得诗意了,都像是电影里明亮的光斑,或是忽然飘落的雪,洋洋洒洒的,让人忍不住有舒卷之感,我站在院门前,站在柳树下,或是站在柳树下的院门前,看着那些柳絮飘向远方或是就近落下,想着这些柳絮如果收集在一处,应该足够给村头的疯子做一件棉衣,只是谁有闲工夫把它们聚到一块呢? 柳树除了盛产柳絮还能出产哨子,在柳枝刚刚活过来染上嫩绿时,折一段平整细小的枝条,仔细地揉搓,直至揉搓到树皮与树干分离,抽出的树皮变成一个细小疲软的管子,再用小刀修饰下几厘米的长度,放进嘴里的那端稍微削薄,哨子就做成了,吹出的声音有的尖锐,有的粗重,但大抵是难听的,可谁还在乎呢?干枯乏味的童年里,能够制造的新奇毕竟有限,能发出人类以外的声响就足够欢快了。 晨 记忆中的清晨裹满了浓雾,那白茫茫一片的气体,把村庄包围住,鼻腔里却有豆浆的味道。推开门,雾气就不慌不忙地飘进了屋子,人把身子送出去,迷住了眼睛,什么都看不到,影影绰绰的却能听到卖豆腐小贩的叫卖声,那是清晨最苍老悦耳的腔调,把还未醒的人从睡梦中揪出来。 母亲起床到厨房扒灶膛里的灰,间歇性地咳嗽两声,灰倒掉又出院门抱柴火,有时是玉米秆有时是黄豆秧,都会发出哗啦啦的声响。随着第一瓢水入锅,第一根火柴划响,柴火噼里啪啦欢快的节奏,烟气顺着烟道一路爬升,终于从烟囱找到了出口,与晨雾混为一体了。 但如果仔细辨别还是能分出区别的,烟囱冒出的烟是青色、黄色、黑色的,这要取决于燃烧的柴火。而晨雾始终不变的乳白色,如同豆浆缓缓流淌,不桀骜也不高贵,只是平易近人地困住村庄,等待那一场风把自己撵跑,撵到山后面某一片湖泊里,山林间,岩石下,它会如同鬼魅般悄悄躲上一整天,待夜来临又将去时,再伺机潜入村庄。 雾是怕风的,在狂风称霸的季节里,很多天都见不到雾,它们躲起来不敢出来,只能远望着那柳树随风凌乱的枝丫,每一条柳枝都像是一只拂袖,乘风起舞,如火如浪。却也更像一个疯了的长发女人站在风口,任凭风凌乱了头发,却也要大哭大笑,悲欢都是极致的、单纯的,也是正常人看不懂的。 榆树与柳树比起来就显得笨拙多了,它那些短粗的枝干在风中只会僵硬地摆动,如同一个初学的舞者,四肢与头脑达不成协调一致,它就在风中晃啊晃的,看着柳树曼妙的身姿,我猜它在某一刻会是艳羡的。 柳树有时也过于不安分,把长长的枝条随意地摆到榆树身前,甚至把枝条抽打在榆树身上,可自己又过于脆弱,一碰到榆树粗糙的枝干,自己就折了。于是我在很多的清晨,都会在榆树身旁看到断了的柳枝,以及一些如刀片般锋利的柳叶,它们曾轻易地划破我的脸颊。我又猜,榆树肯定也受过这伤害,只是它不说。 白雾一般会在卖豆腐的小贩来到家门前时散去,母亲端着一个花瓷碗,碗的边缘有裂口和破齿,里面装满黄豆,和小贩换两块豆腐再闲谈几句。小贩有南方的口音,说不准是哪儿的,有人说是安徽也有人说是江苏。而对于外面那广阔的世界,我只听老人们说过那叫关里,山海关以里,我们在关外,听着就是个荒凉闭塞的地方。 有几只麻雀在窗前乱叫,阳光也微凉地照进了屋子,新出锅的豆腐散发着醇厚的香气,越来越多的炊烟升起,像狼烟一样,村庄就这么地活了过来。 疯女人 村头住了一个疯女人,前些年总是穿着厚棉袄到处跑,不论春夏。后来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她把厚棉袄褪去了,把裸体展现在村民面前,可惜她的裸体又不美,且多年不洗澡肮脏不堪,散发着陌生的臭味,于是她便被丈夫关在了屋子里,吃喝拉撒都在屋子里,除了她的家人没其他人进过那间屋子,大家只是知道,那女人在屋子里仍旧是光着身子。 说起那女人疯了的原因,村里统一的口径是年轻时生了一个孩子,三岁时夭折了,精神就开始不正常了。 疯女人在精神不正常后又生了一个儿子,如今也二十多岁了,长得又黑又丑,脑子也不太灵光。人们在谈起他的时候难免要说一说他那夭折的哥哥,说那孩子长得白白净净的,聪明伶俐,使劲地夸奖,用上所有溢美之词,就像是故意要衬托出这活着的孩子多丑陋似的。这就难免让我产生好奇心,想知道那死去的孩子到底是什么样子,我生来就不喜欢“聪明伶俐”这几个字,想着的聪明伶俐都是会在书本上翻跟头,况且一个三岁就死了的人能聪明到哪儿去?再聪明的三岁小孩看上去也都笨得像傻瓜。 我从母亲那儿听到过另一种说法,疯女人是被丈夫打疯的,她丈夫生性古怪,古怪到就连筷子都要单独使用,不和家人的放在一起,每顿饭吃完都把自己的筷子用绳拴上挂在墙上。 疯女人的丈夫长得也很丑,和那个活着的儿子一样丑,整天和这样两个丑人生活在一起,这疯女人真够不幸的,我真有点可怜她。但当后来我见到过疯女人后,我就释怀了,原因很简单,她也很丑。 我记忆中第一次见到成年女人的裸体就是疯女人的,这有点不太幸运。那是个春天,就是榆树长出榆树钱,柳树飘柳絮的时节,我折了一段柳枝想弄一个口哨来吹,可弄口哨是技术活,我脑子笨人懒,不但弄不成还把手割破个小口,于是我就一手拿着柳枝,嘴里含着受伤的手指去找别人帮忙,经过村口疯女人家院外时,猛地被从墙头蹿出的疯女人吓了一大跳,毫无防备地看到了她的裸体。 两个灰色下垂的乳房,小腹下一团黑色,由于没有准备,当时只看到了这些重点,但已经足够了。 疯女人的出现把我吓愣在原地,她却站在墙头哈哈大笑,然后手里拿着一个柳哨塞进嘴巴里吹起来,那柳哨的声音很尖锐,像是婴儿的哭声,她吹了几下后把哨子递给我,示意也让我吹几下,我却没敢伸手接,我其实是吓坏了,号啕大哭地跑了,边跑还边回头看,担心她追上来,腿都跑软了,之前唯一一次被追害怕到腿软还是一只大黄狗,而疯女人的模样比大黄狗可怕得多,她让我第一次具象地想到了鬼。 我没敢和别人说起这件事,只是每次路过疯女人家门前,都会绕道走,后来也听很多人讲过遇到疯女人的事情,有时她拿着野花,有时拿着向日葵,有时什么也不拿,要么笑,要么哭。疯女人每次跑出来吓人后,她的丈夫都会打她,有时甚至会用绳子捆上,而她的丑儿子又会把绳子解开,大家都说那丑儿子还是很孝顺的,大家也就渐渐认可了他,可还是会在背地里讲他的笑话,以及讽刺疯女人的丈夫,说让他年轻时那么特立独行,如今遭报应了吧? 夜 那样的夜晚清淡得像一杯绿茶,少量的,多雨的。没有月亮的夜晚,黑得吓人。窗子里的灯光都熄灭后,最亮的地方换成了天上。星辰千军万马地挂在头顶,最明亮的那几颗仿佛离自己更近,再把眼睛使劲地往里看,那星星就仿佛是悬挂在头顶上,有很多黑色的隐线,错觉风一吹就会摇晃。 星星要是风一吹就摇晃的话,那地上的人肯定会看傻眼吧?但看着看着一定就会头晕,就像喝醉酒的人一样,天旋地转的。如果真的那样子了,一定要怪院子后面那一排杨树,它们是有风的夜里最不安分的生物。 在有风的夜晚,狗都不吠了,老实地钻进狗窝里,顶多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像是哭也像是撒娇。人们的鼾声被墙壁阻拦了,钻不出去,有些人家的门不严实,鼾声趁机飘出去一些,但这些鼾声和梦一样轻飘,没重量,风一吹就散了。 只剩下院子后面那一排杨树,风一过,所有的叶子哗啦哗啦地欢叫着,它们在夜里都不睡觉的,住得又高,闲得很,就等着夜里风一来撒个欢。其实也像是在示威,对象是院门前那两棵树,一棵榆树,一棵柳树,它们之间隔着一整个院子,从来没交集的,但那些杨树生得高,可以把情况看得清楚明白,白天里人们都爱围着那两棵树打转,轻而易举地就忽略了它们,哪怕它们把腰板挺得笔直,也不生虫子,顶多能等来一头猪或是一群羊在它身子上蹭痒痒。 这些杨树在白天里受够了冷落,憋了一肚子气,到夜里就红了眼,借着风使劲地发出声响,哗啦哗啦的,把整个夜都搅乱了,其实就是给榆树柳树听的,欺负它们的叶子发不出那么大的声响。 榆树和柳树看来也不服气,第二天清晨可以看到院门前满地的枝条和落叶,那都是夜晚争风吃醋的后果。 杨树太年轻气盛了,身子长得太快就没脑子,村里人应该是被它们夜晚的响声吵烦了,在秋季来临之前,把镰刀绑在木棍上,还要站上凳子,把能够到的枝条都砍下来,晾干后当柴火用,那些杨树就像被去了势的男人,也像是被剪了毛的绵羊,再也嚣张不起来了。 那一整个秋季村庄的夜晚都安静极了,像是被黑暗吸去了声音,过于寂静就会怀疑耳朵出了问题,可是又那么地不想说话。 守望 我很小的时候,小到还没进入村庄唯一的幼儿园,可已经能够到处乱跑,父母也就不怎么管我,任凭我满街满巷得乱逛,东家西家地串门,村里人对我都很友善,不打我也不骂我,有好吃的都叫我过去逗我两句再给我,可我从来都不接,明明很馋了也不接,母亲教过我,不能随便吃别人的东西,亲戚的也不行,她倒没给我讲什么拐骗小孩的故事,只是说别那么馋!家里在吃上亏着你啦?可我总是觉得别人家的东西好吃,我也搞不懂是为什么。 我总是一大早吃过饭就出门,直到中午开饭再回家,不用母亲抻着脖子喊,肚子里装着时钟,到点了疯了一样往家跑,有时路上还会摔个狗吃屎,那真是实实在在的疼,整个手臂都摔麻了。我身子骨不结实,胳膊动不动就脱臼,有时走走路撞了一下就脱臼了,晃着胳膊吱哇乱叫地往家跑,家里人一点都不紧张,带我到接骨的老太太家去,一端就给我端上了,明明没事我还要装作很虚脱,像死里逃生一样,骗母亲几根冰棍,可劲儿地嗍。 进入幼儿园前的最后一段时间里,我突然不到处乱跑了,整天只是坐在院门前的榆树下,拿着个屁股垫,一坐就是一个上午,有时还有一个下午,看着夕阳渐渐染红了天。 我不是小屁孩就陷入了忧愁,也不是在思考人生,而是我在到处乱跑的时候遭到了攻击,分别被两只狗和三只鹅追逐过,它们见到我就没理由地要咬我,我撒腿跑它们就撒腿追,边追边用自己的语言威胁我,汪汪汪,鹅鹅鹅,像警察威胁小偷不要跑,也像喊着要杀死我,我边跑边哭,惹来一路人的围观和欢笑,就是没一个人帮我的,最后我受伤了。 伤害我的不是四条腿的狗,而是两只脚的大白鹅,伸着长长的脖子在我屁股上狠狠地拧了一口,到现在我屁股上还有疤。最可气的是那大白鹅拧完我还不走,拍拍翅膀在我身边鹅鹅鹅地叫,还好母亲赶来得快,拿着小木棍在大白鹅身上猛抽,我这个解气啊,可是后来大白鹅又跳起来把她也给拧了,母亲揉着腿哎哟地叫着,那白鹅却早就跑得追不上了,就这样,母亲的腿上也留下了疤痕。 那件事以后,母亲就严厉地训斥我,别瞎乱跑了,小心叫拍花子(拍花子是指人贩子,有一种奇特的手法,用手拍一下小孩子的头,小孩子就傻乖傻乖地跟着走了)给你拍去!她又把我活动的范围规定在院子周围10米以内的地方,这简直就是囚禁,把被大白鹅拧了的愤恨全都撒在我身上。 我头一天是拿着屁股垫坐在柳树下面的,可柳树生毛毛虫,啪嗒掉下来一只就落在我腿上,我倒是不害怕那虫子,还觉得毛茸茸的金黄色,圆滚滚的动作慢得可爱。可它从树上掉下来就不可爱了,啪嗒落在我的腿上,摔烂了,一肚子的绿肠子,像极了一摊鸟屎,我很嫌弃地用树叶包住毛毛虫的尸体丢在地上,可裤子就脏了,还不好洗,母亲洗衣服时见了就会骂我不知道干净埋汰就知道玩虫子,也不容我解释是虫子主动死在我身上的,我是受害者,我若真是那么说了她就又会说自己才是受害者,我不知道母亲为何总要和一个小孩子争论这些,并且还爱讲人生的规则和大道理。 我把屁股垫挪到了榆树下面,榆树很好没虫子,只是三不五时地往下飘落枯黄了的榆树钱,每到这个时节总有老师叫学生们把掉落的榆树钱收进罐头瓶子里,说是在收集种子,学生们都很爱做这些,放了学都跑到榆树下面捡,装满了一瓶子还要上交给老师,最后老师也不知道怎么处理的,我哥哥有一次偷偷告诉我老师可能只是想要罐头瓶子,把榆树钱都倒了。 我坐在榆树底下的第一天,看着眼前不太辽阔的世界,慢慢地变着颜色,榆树钱断断续续地从头顶掉落,觉得心里不是太舒服,那种感觉不太好说,就像是看到祖父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抽烟一样,等到长大了一些才能够明白,那种感觉叫作孤独。 我毫无意义的一天结束在哥哥从路的那头飞奔过来,他比我大三岁,上二年级了,他身子瘦小,挎着书包,书包在屁股上一蹦一跳的,见我在榆树下坐着便叫我和他一起去玩,我起身拍拍屁股就跟着去了,屁股垫就丢在了榆树下面…… 第二天我本打算不再到榆树下面坐着的,被风吹了一天,脸皮都干巴了,早上还偷偷抹了母亲的雪花膏。可母亲却在门口和邻居说闲话,说我家小儿子可乖了,每天都坐在榆树下面等他哥哥放学,然后两人一起去玩…… 于是,我像是迫于某种压力般的,也像是不想揭穿母亲的谎言,拿着昨天被遗忘的屁股垫(估计是母亲捡回来了),继续坐在了榆树下,母亲看到那样的我,满意地笑了。 那以后的日子,真的就变成了等待,就算飘着小小的雨我也会待在榆树下面,我想我也是从那时起,小小的自己就学会了坚持,或者也可以说是守望,守望着哥哥快点回来,踏着尘土飞扬的小路,背着夕阳。也是守望着自己快点长大,能够走上那条我一直望着的小路,能够走出母亲的管辖范畴,能够走到更广阔的世界,看一看。看一看就好。 黄昏 月亮总是等不及太阳隐没便升起,在月圆的日子里更甚,单薄的几近透明的月亮,在东面苍蓝的天空中与西方半边天的晚霞对峙,稍微等一下就分出了胜负。 在它们对峙的这段时间里,有许多事情可以做。炊烟燃起又熄灭,饭碗填满又空荡,母亲把一群鸡赶上架,祖父蹲在门前吸几根烟,牧羊人跟在羊群后面甩着鞭子,年轻的男女挑一块干净的地方打羽毛球,多嘴多舌的妇女们聚在谁家门前说起了闲话,男人们找一个乌烟瘴气的地方打牌,我躲在草垛后面玩捉迷藏……黄昏是村庄最忙的时段,所有人都有事可做,就算最无事可做的人也心安理得地吹着哨子在街道上闲逛,再也没谁说:“瞧那谁家的谁谁谁,不干一件正经事!” 村庄像是一锅煮沸了的水,一下子活泛了起来,到处都是人声与笑声以及杂沓的脚步声,这些杂乱的声音就着东边的月亮与西边的晚霞,无章得像是一片凌乱的鼓点,更像是一曲悠扬的乐章,于是真的就有人把录音机搬到了窗前,按下播放键,歌曲顺着小路蜿蜒,直往人的耳朵里钻,痒痒的,酥麻的,扰得人想要掏耳朵,可又不想有任何东西把耳朵堵住,唯恐漏听了一拍,人们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就会看到一个曼妙的姑娘,温柔地坐在窗前,看着无名的远方,窗前还挂着风铃,没有风,她一动身子,头轻轻一碰,风铃就乱了,叮叮当当的没了矜持,像在急着告诉人们,她是村里最美的姑娘。 最美的姑娘除了爱在黄昏的时候放音乐,还喜欢独自一人漫步出村庄,沿着十字交叉的大路一直往北走,走着走着就走出了村庄,出村庄三五步,空气唰地一下就凉了下来,她的长裙子盖不住脚踝,于是只有脚踝能感受到凉意,是那种丝丝入扣的清凉,像是温度染上了翠绿。 最美的姑娘脚踝上还绑着五颜六色的丝线,我猜她会幻想成彩虹,她闲庭散步又仿佛心事重重地一直往北走,就来到了小桥之上,并不望水也不望天,只是望着远方,像是在等待爱人归来,可所有人都知道她没有爱人,那她一定就是在等待爱人出现。 最美的姑娘和这个村庄的黄昏一样,看似美好而又热闹,实则最大的内容是寂寞,她拥有得天独厚的外表,却没有轰轰烈烈的人生,她习惯一袭白裙站立在桥头,看着月亮缓缓升起,缓缓明亮,那银白的月光落在她身上,泛出圣洁的光,她轻轻抬起双手,托住月亮,面向东方,背后是最后一丝霞光,带走了村庄的声浪,世界宁静又高尚。 金黄 应该是在一个干燥的午后,秋风在屋顶与天空之间盘旋,落不到地上。人们都在睡午觉,偶尔有几只家禽的叫声,让这个村庄不像是已经死去。午后的觉最香,昏昏沉沉的能睡上半个世纪,肥大的苍蝇在窗子上打转,有时也落在人的身上脸上,睡着的人还能感知到,用手胡乱驱赶,翻个身继续睡。 这睡眠像是瘟疫,一直蔓延到村庄外,三里外,一整片的稻田,金黄连接到天边,稻子们顶着沉重的稻穗,也在睡觉,可睡着睡着,有一棵稻子就醒了,它并不是自己主动醒来,而是身子突然膨胀得受不了了,“啪”的一声,身体裂了一道缝。它为自己发出这细小的声音感到不好意思,所有稻子的目光都聚拢了过来,惊喜地看着它,它突然就不那么害羞了,点了点头,是的,熟了。 这“啪”的一声细响,把整个村庄都吵醒了,人们纷纷走出梦境,摸一把嘴边的口水,揉一揉压麻了的胳膊,到仓房里取出镰刀,三五成群割稻子去了,一路上还在说着刚才的梦,说着今年秋收天气好,说着卖了稻子买新衣裳,买了新衣裳串门子…… 几乎所有的劳动力都来到了稻田里,弯下僵硬的腰挥刀割稻子,割下一抱再用一把稻子拧成绳子捆成一捆,立在稻田里,如果加上帽子就是稻草人。小孩子也跑来凑热闹,跟在大人后面捡稻穗,捡着捡着就腻了,干脆跑到河边捉小鱼。 村庄里只有三个人没有出现在稻田里,一个是被反锁在家里的疯女人,另一个是最美的姑娘,还剩下一个是我的祖父,他从来不下田。 这三个人要不蹲在村口,要不趴在窗户上,看着稻田里繁忙的景象,也会看得出神,眼睛里也会闪现出光亮,那光亮也是金黄的,如同阳光晒在稻子上,稻子又把光折射在人们脸上,汗珠又把阳光领到地上,大地也熟透了。 稻子被人们欢快地收割回家,成垛地堆在门前,在脱谷机扬起漫天的尘埃中,稻秆与稻粒分离,稻粒装进麻袋堆进仓房,稻秆成了软绵绵的稻草在院门前堆成金黄的山。孩子们有了玩耍的场地,翻跟头、拿大顶、打群架。大人们也有了野合的隐蔽所,柔软又避风,只是钻进衣服里有些扎得慌。 而稻草最重要的作用是取暖,一整个冬天火炕的热度都要靠它来维持,燃烧后的灰烬也不浪费,铺在新屋的棚顶,抗寒又隔音。 柳树的叶子在秋天的中段变黄了,榆树的叶子也变黄了,最后杨树的叶子也跟着黄了,接着穿插着大把大把地飘落,飘落了也堆积不了厚厚的一层,都随着乍起的西北风滚向了田野,而收获后的田野空荡寂寥,毫无遮拦,一眼就望到了尽头与荒凉。 村庄里的人们裹上了棉衣,缩起了脖子弓起了腰,面对面走过人来,招呼打得急促,怕说多了,话就被冻住了。有一个孩子站在榆树和柳树之间,看着夕阳暗淡地落下,风吹红了他的脸颊。 大火 记忆中有一场大火,燃烧了一个晚上,火光红亮而灼眼,可待黎明降至,才看清眼前一片杂乱与黑暗。 大火是在午夜悄然降至的,第一声叫喊把家里人从被窝里揪了出来,慌乱地套着衣服找着鞋,都跑出屋子后才看到是院门前的稻草垛起了火。接下来便是杂乱的脚步与慌张的嗓音,邻里相互来帮忙救火,忙乱的人们把夜都扰乱了。 可火并不容易熄灭,又起了风,火顺着风的方向,直往屋顶跑,就有人提议先把屋顶淋湿,保住房子要紧。哗啦哗啦,水一桶桶地淋向屋顶,很快就结了冰,房子看样子是没有危险了,人们也就没了救火的热情,围着圈看稻草垛渐渐化成灰烬,有些人跺跺脚,揉揉眼睛,拎着水桶回家去了,天亮后,只剩下我们一家人,蹲在院门前,看着一地的灰烬还泛着呛鼻的烟味,有些火星子忽闪忽闪地不肯俯首。 祖父点了一根烟,不说话,祖母开始咒骂,说一定是有人起了坏心眼,这火是坏人放的,母亲愣愣地看着那一堆灰烬,说没了稻草,这个冬天该怎么过啊?而那时的我又在做什么呢?有些想不起来了,可能只是觉得冷,就又往火堆旁靠了靠,或者觉得太冷了,回屋钻进了被窝。 剩下的那个冬天有些记不清了,好像是家里从山上弄回来一车松树枝,才勉强熬过了那些寒冷的日子,松树枝被填进灶膛里,发出噼里啪啦清脆的响声,屋子里也就跟着暖和了,于是在往后的很长时间里,一直到了如今,我都觉得“温暖”这个词是有声音的,有时是噼里啪啦的松枝燃烧声,有时是炉子填煤的叮当声,也有时是被窝里的哈气声,或者是某一天午后冰河的开裂声…… 就如同童年那些断断续续的记忆,每当想起在耳边都会听见“呼”的一声,我想那一定是岁月的风声。 后来的事 门前的那棵柳树在我十岁那年砍掉了,什么原因我忘记了,只记得柳树砍掉后巨大的树根像一个磨盘似的留在了门前,上面还刷上了红油漆,我就想起柳树成精了会流血的故事,虽然只剩下一个树根,我还是对它充满了敬畏。再后来柳树根也被挖走了,树坑被填平,在上面盖起了院墙。 我在十三岁那年离开乡村,每隔一年或是几年回去一趟,住上十天半个月。榆树是哪一年伐倒的我不知道,只是在某一年我突然发现它不见了,我原来坐过的树下生了一大片的荒草,我还上前去找了找,连个树根的影子都没看到,估计是被连根拔除了,否则有树根的话肯定还会生出一些细嫩的枝叶。 祖父在前几年也离开了这个世界,最漂亮的姑娘嫁到了远方,有一次在路上遇到,我突然发现她也没多漂亮,就是一个稍微有点气质的中年女人,于是我对记忆又一次地产生质疑。 村庄后面仍旧是大片的稻田,在秋天里泛着金黄的稻浪,我看到这样的景象总会停住脚步久久地凝望,心里有说不出的疙瘩。秋天仍旧是繁忙的景象,只是再也没有大批的人们弯腰于田野上,几辆巨大的机器轰鸣着穿过土地,粮食就装进了车里,不用人工,不用装进麻袋再装进仓房,直接运到了粮库。我想曾经挂在仓房里的那些锋利的镰刀早就生锈了吧,而稻秆被脱粒后直接在田野上燃一把火,整个秋天野火燎原,空气里全都是呛鼻的烟味,那些烟气随着风飘到空中,也是一整片铅色的云朵。 于是又有小孩子望着天空,以为要落雪了。 对了,那个疯女人还活着,而人们只是知道她还活着罢了,却再也没人见到过她,我猜她一定是老了,老到知道安分了。 明月何时圆 一家之言05 春节的时候回乡下给祖父上坟,是一个大清早,祖母催得急,说赶早不赶晚。清晨冰冷的空气似乎要把人裸露在外的皮肤僵硬地撕掉,驱车来到山顶,太阳还没升起来,晨雾在山间与树木间萦绕,回身望远处的村庄与另一处山脉,竟如被冰冻住的风景般,有着冷峻的美。 前些日子刚降过一场大雪,加之山野间终年不断的风,坟地上积了雪,那雪最厚处已达小树尖,怎么也有一人多高,祖父的坟被雪埋住,找不到了。 还好早有准备,车后备箱里放了铁锹,几个人拎着铁锹,深一脚浅一脚找到大概方位,开挖。幸而雪不算软也不算硬,能刚好挖出整块整块的,运气也算好,只挖了一处便找对了位置,祖父的坟头土露了出来,还是当初填上时的颜色,上面压着的黄表纸不见了,石头倒还在。挖对了位置只是个开始,更大的工作是让整座坟都露出地表,还需要在坟前挖出一块烧纸磕头的空地,于是几个人轮班抡起了铁锹,伴随着初升的日光,身上也冒起了热气,倒是不再觉得冷了。 挖好后面前就是一个坑,我们需要跳下去,把贡品摆上,把纸钱点燃,纸钱很多,冒着浓浓的烟,人在坑里无处躲,都背过身去捂住口鼻。纸钱烧罢又点燃三根烟立在坟头,开一瓶酒倒在前方。这祭祀算是收尾,大家纷纷退后几步,跪下磕头。 这时就有人说话了,都是保佑平安,保佑发财类的,我当时就想着,爷爷你怎么突然变成菩萨佛祖了,怎么一下子这么厉害,那我用不用也开口向你索要些什么? 可我终究还是没能开口,就如同以往的每一次祭祀一样,都只是默默地来,默默地走,不知为什么,我就是不能对着那一堆土说话,就像是怎么也不会觉得你就躺在里面。有时我会很幼稚地想着,你会不会怪我,像你这么爱说话的人,肯定想要和我说些什么吧?可我又会想着,如果你真有他们想的那般厉害,能够降灾祈福的话,肯定会明白我的心思,肯定会原谅我,也肯定会在我不开口不索求的情况下,把一切都给我。 我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雪末混合着土沾了一额头,我起身拍了拍头和膝盖,往车上走去,在上车前回头看了一眼,那些纸灰还在翻飞着。 回到家祖母问坟是不是被雪盖住了?幸亏带着铁锹去了。那纸钱都烧干净了?没烧两包烟啊?酒倒不倒都行,你爷不爱喝酒,行,让他保佑你们都平平安安的,他人好。 这一年的春节,一大家人聚在一起,仍旧如往常的热闹、疲累,整日地喝酒、打牌,浑浑噩噩,大家似乎都忘记了祖父,也都不再提起,就连祖母也不再念叨了。我算了一下,祖父也不过刚走了两年的时间,第一个没了祖父的春节到来时,大家还多少有些不适应,话题还会谈着谈着就谈到了祖父身上,说要是他还在该多好,说他这人就是没福,说他看到了该多高兴,说着说着就会有人掉下眼泪,跟着一圈人也会红了眼眶,所有喜悦的气氛就飘走了,气氛会一下子沉默下来。 于是到这第二个春节,大家像是商量好了一般,只字不提祖父,大家都是心软的人,可能也是都哭怕了,也是觉得大过年的哭不吉利,便都能守住不谈,这年也就过得喜气而热闹。 可这气氛还是没能守住多久,初六的晚上,在老姑家吃饭,她喝多了,说到烧纸的事情,她说自己没去上坟,是在十字路口烧的,当时跪在地上,一边烧纸一边说:“爸,过年了,给你送点钱。”就掉眼泪了。而此刻正在讲述的她突然也哽咽了,大家就劝她别哭,可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不哭,这一下女眷们就都背过身去躲进卫生间卧室抹眼泪,却又都装作自己没哭,红着眼睛说,大过年的说这些干啥,别哭了,咱喝酒。 那时我也在酒桌上,我的眼圈也红了,但我忍着没让它掉下来,我就想着,都哭了就太不成样子了。记得祖父还在的时候是最厌恶过年哭的人了,而那时祖母不知为何倒是每逢春节必哭,那似乎像是一个仪式了,她自己也控制不了。 我曾经怀着好奇心很想问一问祖母那些年为何总是哭,但后来问没问现已记不清楚了,倒是清楚地记得祖母在祖父下葬后再也没哭过,最后一次看到祖母哭是在祖父的葬礼上,我从外面赶回来,祖父的灵堂已经搭建好,祖母见了我搂着我脖子哭,含糊着说祖父住了几天院,输了多少瓶的血,临咽气前还惦记着我……我在泪眼模糊中看着祖母血红的眼睛,哭得早已掉不出眼泪来。 那时我感觉到祖母是脆弱的,我甚至还害怕她的精神往后会出现问题,会担心她就那么慢慢地萎靡下去,说实在话,那时我很担心她活不长久。 祖父去世后的某一日,与大哥去外地办事,在车上讲起祖父的病,他一边开车一边道,那时祖父住院了,他回乡下接祖母,祖母在车上很冷静地道:“你爷这次恐怕要不行了。”大哥说那时大家都没觉得祖父会离去,都觉得没多大问题,祖母就这么一语中的了。 我反复思考大哥那几句简短的描述,也就从中读到了祖母对生活的阅历、对祖父的了解,以及她深藏不露的坚强。 后来我又总想起祖父生前说过的话,那时他的二哥我的二爷爷刚去世,也是很突然的疾病,祖父千里迢迢奔丧回来,一边抽着烟一边和我们讲:“咱们家的老人没一个死得拖拖拉拉的,给儿女添麻烦,你看吧,等我死时也肯定痛快。” 那时大家都当说着玩笑。 祖父去世那年七十三岁,老家有俗语,七三八四,是说老人在七十三和八十四这两年是道坎,如果能活过七十三,那最少还能活到八十四。 祖父是除夕那天的生日,于是在那个春节到来之前家里人都商量着这个年好好地给祖父过个生日,可忘记是由于什么原因,那个春节我竟没有在老家过,待到过了春节我回到老家,出了正月十五,我又要到外地工作,就在临走前几天,祖父摔了一跤,腰摔坏动不了了,送去了医院。 我赶去医院见祖父一人趴在病床上,刚作了检查,家人都跑进了医生办公室。祖父看到我想要笑一下,可是身体过于难受,笑不出来,我看他那个样子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坐在旁边陪他,他用很弱的声音问我是不是过几天要走?我点了点头,他张了张嘴要说什么又没说,我就问他感觉怎么样,他没说话,而我却在那一瞬间在他眼神中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以及稍微泛红的眼眶。我说爷你先趴着,我也去医生那儿看看情况。 医生说祖父是腰椎间盘突出加腰椎管狭窄,无大碍,本来要手术治疗,但年纪太大了,怕下不来手术台,建议保守治疗。 家人都松了一口气,回去围在祖父身边宽慰他,过了几天大姑说她家那边有按摩治疗的医院不错,祖父就被送去了大姑家,我也启程去了外地工作。接下来的半年多时间一直在忙,偶尔给家里打电话询问祖父的情况,也都是说在逐渐好转,拄拐杖能走了,我也和祖父通过几次电话,电话那头的他又恢复了洪亮的声音,劝我别担心,现在能吃能喝。 夏天的时候我有机会回了一次老家,但是行程又很紧,我只是在夜晚去看望祖父。那时祖父已经从大姑家回来,我在厨房吃饭,祖父就站在旁边叉着腰和我说话,没拄拐杖,我说爷你现在不用拄拐啦?他笑着说快好了。而当我吃过饭回到屋子里坐时,就看到拐杖明明就在屋子里放着,我也就一刹那明白了祖父那种有点逞强的心情。 那夜我匆忙得甚至没来得及住一宿,坐了一会儿就急急地走了,祖父说怎么这么急,我说实在是有事情,他便不太利索地送我至门前,我说爷你快回屋吧,我有空就回来。 这就是我见祖父的最后一面,说了不到十句话,记不清太多细节,潦草得一点都不像告别。而我又具体在忙些什么呢?也记不清楚了,大概也不是什么非常要紧的事。 回到工作地方十几天后,我接到家里的电话,祖父病危。 我记得那是一个黄昏,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时,东边的月亮已经若隐若现了,我挂了电话后突然不知该做什么,身体不由自主地发抖,我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不是悲伤也不是颓然,只是心脏在不停地狂跳,像是要发生一件恐惧的事情般紧张。我去请假,话说得语无伦次,我去买票也忘了找零钱,在等待火车到来的时间里,我就沿着火车站前面的街道来回地走,脑子里像是硝烟弥漫的战场,嘈杂而纷乱,我实在走得累得不行,就坐在路边看天,看着看着就大哭了起来,也不在意路人的目光,也不在乎自己的样子,那一刻,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上了火车,没有座位,我就靠在车厢连接处的车门边站着,站累了就坐在地上,一心想着的就是火车快点开,想着还有奇迹能够发生,甚至愚蠢地希望这不过是家人和我开的一个玩笑,等我到了家里祖父仍旧站在院子里冲我笑。 凌晨两点多,我又接到家里的电话,询问我到哪儿了?我回答在车上,明天中午才能到,那边没说什么就挂了电话。我的心一沉,知道来不及了。 祖父这人爱说话,喜欢热闹,爱拉拢人,年轻时刚从矿区下放时,就隔三岔五把矿友们弄到家里聚会,吃上个三五天。那时缺粮食,祖母气得没法还劝不了,祖父这人脾气大而暴躁,说急了还会打祖母。我们都怕祖父,他一瞪眼睛我们都躲得远远的,从来不敢主动和他亲近。 儿女长大后,祖父又学着做生意,开砖厂、办油坊、倒卖钢材,家里永远是一屋子一屋子的人,货车司机、远方亲属、林林总总的陌生人,满屋子的烟酒气。祖父做生意还没啥头脑,总顺便弄回来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印象深刻的是在我还很小很小的时候,祖父弄回来过几只部队退伍的警犬,毛黑锃亮地拴在院子里,看到人就目露凶光龇牙狂吠,那些警犬还不吃剩饭剩菜,专吃肉,祖父就每天杀祖母养的鸡喂那些警犬,后来自然是赔了钱。祖父又买回家里一匹马,那马又不是马,不知是马和什么杂交生出来的怪物,我们都叫它四不像,那四不像下了车之后后腿就不能走路了,老姑每天抬着它的屁股到野地里喂草…… 后来坚持最久的砖厂和油坊相继倒闭了,远方亲戚和陌生人也都走了,家里也一下子冷清了下来,祖父整天蒙头睡觉,人似乎也显老了。然后好像在某一个黄昏,我和一群伙伴们在废弃的砖厂玩,那里荒草丛生,烧焦的土地和废弃的砖石堆成几座类似于假山的玩意儿,我爬上一个土堆,就看到远处有一个人赶着一群鹅来这边放,那人的影子很长,人没到影子就先触到我了,那个人就是祖父,他把鹅赶到荒草里,人就蹲在路边吸烟,我走过去,他冲我笑,从那时起,我才觉得祖父是个能够亲近的人。 祖父老了以后脾气没那么暴躁了,但还是爱说话,也爱和人抬杠,有时走在路上和人说了几句话就争执起来,等回到家里还要再骂上几句。对我们孙子辈的倒是宽容起来,我们在他的屋子怎么疯怎么闹都不会发火,有时正值顽皮期的孩子把塑料袋套在他头上勒紧他也不生气,永远乐呵呵的。逢年过节,他经常很满足地看着那么几大桌子人吃饭,说还是人多好,什么时候没人都不行。 他六十六岁大寿那天儿孙们排队给他磕头,他从头到尾都把笑容挂在脸上,没想到的是我们却都哭了,旁人都羡慕说,这一大家子人多好。 近些年祖父睡眠出了问题,整夜整夜地不睡觉,我总是在外面跑,每回来一次祖父都整夜地和我说话,他那时讲的事情都是很久远很宽泛的,久远到他很小的时候,宽泛到整个家族的历史,我在那样的夜里听着听着难免就困了,可祖父讲个不停,我就随便应答几声,有时我都睡了一小觉又醒了,听到祖父还在那里讲,他可能知道我都睡了,他可能也不在乎听众,只是想说一说罢了。 叔叔家的弟弟每次都和我说,你没回来的时候爷都是和我说,我也是困得没法,我们就相视一笑,算是了解彼此的无奈。 如今想来,那样的日子倒希望能再重来一次。 祖父的葬礼冗长又繁琐,长时间地跪在灵堂前,白日里受着火盆和太阳的炙烤,深夜又凉如水,一整个夏天的蚊子都奔过来叮咬。我的膝盖跪青了一块,有病的脊椎也开始疼痛,在经过了最开始那一段悲伤后,在经历了跪在灵堂前哭得起不来的时段后,眼泪也就流不出来了,剩下的只有麻木与疲惫,就算打开祖父的棺木换冰块时,我站在棺木旁看到里面祖父的样子,也只是觉得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寿衣,人比活着时干净利落了不少,闭着眼睛样子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嘴巴比之前瘪了一点。我惊诧于自己的平静,我有那么一两秒觉得他还活着,然后又被合上的棺木把幻觉击碎。 我发现只不过一天,我已经能坦然地接受了他不在的事实。 我却没看透,这失去他的悲伤却如季风般,会一遍又一遍地刮过。 出殡那天我们儿孙要围着棺木转圈,一边转一边说“爷,送你上路”。我不知怎么的,那声“爷”每叫一次嘴就不自主地抽搐,叫着叫着眼眶就又热了,心里也憋闷得难受。主持葬礼的人嫌我们叫的声音小,便在一旁不停地嚷嚷:“大点声喊,再不叫以后没机会了!”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就落了下来,只是一味地叫着“爷、爷、爷”,“送你上路”那几个字完全说不出口。 祖父的棺木被钉上了钉子,又被抬上了车子,我跳上车子站在棺木的旁边,车子颠簸着一路向南,最后抵达墓地。墓地是前几日选好的,在松林之间,风一吹过能听到松涛的声音,算是个清静的好地方。阴阳先生用罗盘测定了方位,又做了些我看不明白的事情,棺木就放入了坑里,然后是填土,修整坟包,放鞭炮,撒葱籽……我在一旁静静看着这些仪式,又被不真实感侵略,直到上了车子才缓过神来,可车子已经开走了,我回过头,能看到的也只是茂密的松林,天空中有风刮过。 回到家里,院子里的灵堂已经拆除,看不出一点痕迹,我们一群疲惫的人开始梳洗,然后吃饭,似乎都松了一口气,男人也都喝起酒来,说这说那,就是不再提葬礼了,仿佛大家都被这葬礼折腾够了,让死亡这件事显得不那么单纯了。 接下来是头七,去坟前烧纸,坟上的葱籽发芽了,我们又砍掉了坟前的两棵小树,规划了一下四周,算好了往后家里再有人去世就可以排序往下埋,我在那一刻目测了一下距离,差不多就看好了自己死后将要埋葬的地方。 后来还有三七、五七等需要祭奠的日子,我都没有再参与,回到了工作的地方,在某一个晚上和朋友谈起祖父,竟又流下了眼泪,朋友劝我别哭,节哀顺变,我点了点头说:“我总觉得他没有离开,总会在某一刹那忘记他离开了这件事情,而最难过的也是反应过来那一刹那。” 祖父在人生的最后几年养了一只狗,那狗浑身毛发锃亮,是牧羊犬的后代,但可能是长相憨厚,祖父便唤它大憨。它每次见了我都狂吠,要不是链子拴着恨不得扑到我身上来,可祖父只要吼一声“大憨!”它便老实了,呜呜地在地上转圈。 祖父去世后那狗一下子也去了势,皮毛也不再发亮了,在祖父的葬礼上,任凭院子里陌生人来来往往,那狗却一声也不叫,就老老实实地趴在窝旁,眼巴巴地看着灵堂的方向。祖母给它喂食,它就发出低沉的呜呜声,那声音让人听着可怜,祖母就说:“看,大憨啥不知道?它啥都懂。” 如今我每次回乡下,大憨再也不冲我吠,看我进了院门只是抬眼看一下我,然后在原地转两圈,它也老了。家里就有人开玩笑,这狗留着也没用了,杀了吃肉吧,祖母首先跳出来反对:“不行,大憨不能吃,就这么养着,养到死。”大家就纷纷说是开玩笑,大憨是绝对不能杀的。 我渐渐对这狗也产生了一种别样的情怀。家里如今除了几张祖父的照片,再也没有祖父的旁物,我每次见了那狗,总会忆起祖父牵着它的样子,或是它跟在祖父的脚边,那时祖父还健朗,狗也年轻,活蹦乱跳地东窜西跑,而如今一个已离去,而剩下的也苍老,可它毕竟是祖父如今留下的唯一念想,仿佛看着它,聊着它,祖父也跟着回到了身边,我有时甚至想走上前抱一抱那狗,来弥补自己从未拥抱过祖父的遗憾,哪怕那狗瘦骨嶙峋。 人死了,就剩一把骨头了,祖父曾这么说过。 正月十五,照例要去祖父坟前送灯。又遇大雪,车子都开不上山,我们几个就徒步一个多小时爬上了山顶。 送灯要在黄昏,以前都是送灯笼,但风大的话灯笼太容易灭了,又易引起火灾,如今便都换作电子灯笼,每人拎着几个,方便又精致。 送灯没有太多仪式,把灯放到坟前,跪下磕几个头便了事,回来的路上又遇到很多送灯的人,便结伴往回走,初升的月亮明亮祥和地跟在身后,这是个团圆的节日,大家都急着快点回家吃一碗热乎乎的汤圆。 过了正月十五,我又要走,这仿佛已经成了一个定律,收拾行李的时候看到书架上几本自己的书,又懊悔每次都忘记带到坟前烧给祖父,就想着下次吧,再出书一起烧。 清明的时候朋友来找我玩,夜里喝了酒回来见路口到处是烧纸钱的人,便对朋友说哪天自己也买点纸钱到路口烧给祖父,过后竟把这事忘记了。 近些日子月亮又冒出了牙,站在窗前看着那朦胧的月色,就着几根烟写下这些,眼泪竟又流了满脸。 我如今已经不再错觉祖父没有离开,也不会在一刹那忘记祖父早已离开,我也不怎么再和朋友谈起回忆,可是就是怕那月亮变圆,怕它用清亮的光照着我,只看一眼就忍不住又想起你。 爷爷,你还好吗? 远望可当归 一家之言06 总要有一场下不完的雪,总要有几个熬不过去的人,总要有西北风把羊群吹迷了路,总要有人醉倒在路边,冬天才能够过去。 而冬天的到来,则是一个唐突又细腻的过程。 温润的地表在一个夜晚僵出了褶皱,一个小水洼在清晨结出了冰晶,屋后的杏树上一片隐藏的叶子落了地,被最晚冬眠的一只昆虫拖进了洞穴,悄无声息的寒流伺机在西北方,厚重的云团被它推着走。母亲说要赶快把最后一袋晾晒的粮食收进粮仓,粮仓里的老鼠就躲过了饥荒,母亲说还要把窗户缝用纸糊上,慢一点浆糊就会凝固,母亲说菜地里的白菜萝卜还没全都放进地窖,一整个冬天只能喝面汤,母亲说要做的事情太多,雪你给我晚点再下,我坐在板凳上看着天空,想着雪还是快点下吧,母亲你现在知道着急早干什么去了? 听不到滚滚的雷声,刚出生的孩子也好像被惊着了似的大哭,云团从西北方露头,压境,翻山越岭,有几只胆小的母鸡咯咯叫着跑回鸡窝,然后侧着脑袋像是在思考也像是在倾听,风来了一阵又走了,时间停顿了片刻,雪就落了下来,孩子不哭了,万物像是被惊着了,都忘记了发出声响。 冬天,好像都是这么开场的。 雪落下的过程是缓慢的,一片片,一层层,一寸寸,慢得都忘记了时间,若不是晨光提醒它们,它们没准就会一直落下去。由于雪的性子太慢,这一整个冬天也跟着慢了下来,人们好像都没有了要紧的事情做,在朝暮之间晃来晃去。 于是女人们会给一件毛衣织下第一针,男人们会打上一整天的牌,老人们围着火盆磕着烟袋,缓缓地说些什么,或是打一个长久的瞌睡。 听老人们讲过一个故事,年代不详,早已分辨不出真假,曾有一只皮毛雪白的狼,在每个初落大雪的冬季里,躲藏在村庄后面的树林里,专门等待穿红棉袄的姑娘,不知是吃还是占有,所有的姑娘都避而远之,而偏偏却又有勇士想要把雪狼猎杀。据说雪狼的毛可以做出世界上最神奇的毛笔,能写出从古至今最优美的诗句,那些诗句可以把任何美丽的姑娘引进家门,于是每一年都会有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穿上红棉袄抹上红脸蛋,扮演成姑娘去勾引雪狼,于是每一年都会有小伙子死去,也仍旧每一年都会有姑娘被雪狼吃掉或占有,循环往复,很多年,直到解放后…… 这些类似的故事有很多,都是虎头蛇尾的,有的甚至还没头没尾,如果追问下去,老人们就会咧开没有牙齿的嘴巴哈哈一笑或是摆摆手:“记不住喽!”我想,他们只是因为这冬日过于漫长才会编出这些故事来打发时间吧?还是在记忆里真的有过这些故事,只是过着过着就忘记了,那些老了的事情在脑子里荡来荡去就剩下了这么一丁点,像是筛子似的,有的网眼大一些,有的小一些。 我在稍微长大一些的时候,会把这些故事编上一个看似像样的结尾,比如让勇士胜利归来,可是他最爱的姑娘已经老去,再或者,勇士变成了狼,吃了最爱的姑娘,但终究都没能流传下去,下一代的孩子听到的还是这些没头没尾的故事,不管当初讲述的老人死没死去,总会有接他的班继续老下去的人,继续用筛子筛记忆。 雪也仍旧在慢慢叠加,和前一场的雪有时分得很清,有时融为一体,我在等待自己长得再高一点,雪也再多一点,最好能同时爬上屋后的房顶。 会有那么几个不安分的夜晚,雪从傍晚开始下起,下着下着就刮起了大风,在离屋顶不远的上空呼啸着,光听声音就能想到样子,裹着雪花打着旋,像是儿童画板上的风,又像是缱绻的云,只是过于嚣张,听上去就脸颊发紧。 这样的夜晚过后,院子里的雪会淹没膝盖,风却在人们最深沉的睡眠里走失,天空干净得有些恍惚,能够听到树梢上麻雀的叫声,却推不开门了。由于风在屋门前打了一晚的转,门前的雪就有齐腰高,把门堵得死死的。 几乎一整个村庄都被淹没在了雪里,几乎所有人家的门都推不开,如果那时能够有一个人飞到空中,俯瞰这一片土地,他定会心生绝望,白,茫茫一片的白,没有人踪,没有炊烟,没有一丝人情味,阳光一闪,又晃得刺眼。 只有村庄最西面的人家是个例外,一间矮小的泥草房,在四季的风中摇晃,没有院墙,自然也没有木门,冷清得连风雪都不肯驻足。天亮起来之前,雪都奔跑着离开了这里,天亮起来之后,一个健硕的老人推开屋门,四下观望,又回到屋里拿出一把铁锹,吹着口哨向邻家走去。 老人是村庄的救星,他挖开了第一家的屋门,走进去讨一根烟,坐在灶台边等着吃一口热饭,这家的男主人不言语一声,拎着一把铁锹出门,挖开第二家的屋门,就这样,一家连着一家,一排屋子接着一排屋子,一条街巷跟着一条街巷,被挖开家门的男人都拎着铁锹出来了,开始有了大片的声响与话语,屋顶接二连三冒起了热气,村庄活了过来。 人们会在早餐桌上说起这一场大雪,说起很多年前的一场大雪,说起瑞雪兆丰年,说起该换一把新铁锹了,说起这早饭的粥有煳味。当然,最后也会说起村庄最西面的独居老人,说起他年轻时死去的妻子,说起他日子过得惨淡,说起他爱抽劣质的烟,说起他如果死了,那房子也该倒了,那时再下起大雪该怎么办? 雪在很多个夜晚后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屋后的房檐,多亏了风的助力,也多亏了那一排竹篱笆以及篱笆中央枯萎的杏树。我踮起脚尖踩上个板凳再一伸手也能碰到屋檐上的瓦片了,我欣喜地找来一把小铁锹,在厚实的雪上挖出一排小坑,一直向上挖就成了梯子,爬上去,就站在了屋檐之上,在那样的高度似乎就能看到全世界。 小小的我,穿着厚重的衣服,笨拙又愚蠢,感觉不到寒冷,在没风的日子里甚至觉得温暖,我经常躺在雪堆上,看冬天的日光耀眼,把手挡在眼前,偶尔还会睡去,那样的日子一整天一整天地过去,没人来陪我也没人来打扰我,我却从没想到过“孤独”这个词汇。 我有时待腻了也会在雪上画画,画一些长相差不多的人,画一些没头没尾的动物,也会在雪上修一条坡道,坐在铁锹上像滑梯一样滑下去,虽然很好玩,但我却不经常这样做,因为每次滑下去我都会摔倒,雪灌进了衣服里,很凉,凉得我浑身发抖。 在冬天行进到一半时,我的手都会生起冻疮,母亲一边给我抹药膏一边骂我,再给我买一副棉手套,那手套是棉花的,五指分不开,大拇指单伸着,其他四根在一起,不灵活,什么都干不了,母亲害怕我把手套弄丢,还把两只手套用两根鞋带连在一起,我一出门就挎在我脖子上,还不忘叮嘱我别用手套擦鼻涕。 我喜欢茫茫一片的雪,干净,安全,摔倒了也不特别疼,我喜欢在那样漫长决绝的日子里耍一些小心思,在家门前挖一个陷阱,守在路旁看别人出丑,或是掏一个雪洞,抱一怀稻草钻进去,睡上一觉,常常醒来已是月黑风高,不过我并不感到害怕,一入夜,整个村庄的孩子都提着灯笼跑了出来,看不到人的影子,只能见到那些灯笼在风中摇曳,是成群的大个的萤火虫。偶尔也有孩子成群结队地拉着铁爬犁在路上奔跑,一路欢呼着奔跑,铁爬犁和地面摩擦得太激烈的话,就会看到一路的火星子,像是一道长长的烟花。 那样的夜晚,热闹又神秘,似乎永远都没个尽头。 村庄的最西边,在独居老人家的对面,还有另一栋房子,还住着一个独居老人,这个老人残疾,腿脚不利索,料理一日三餐都有问题,他一生没娶过妻子,是个彻彻底底的老光棍,这一天三顿的饭就由他的弟媳妇负责,准时准点地送饭,吃得不好但管饱,图的也就是死了之后这几间破房子,以及几亩地。 残疾老人房子的西面是一片杨树林,在房子与树林间有一片大空地,冬天一到,几场雪下过之后,雪就屯得几米高,这里就成了孩子们的乐园,一批又一批迎来送往。 要到达那一片雪场其实并不容易,要先穿过老人家的院子,再爬上院墙才能跳上去,但还好老人残疾,孩子们再怎么疯闹嬉戏他也没办法,就算把他的院墙都踩塌了他也只能咒骂几句,或是用力敲一敲手中的拐杖,起不了多大作用。 我去那里玩过几次,但那些孩子都太坏了,总是挖下一个又一个的陷阱,稍不留神,整个人就掉进了陷阱里,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根本爬不上来,而只要有人掉进陷阱,围观的孩子准保一哄而散。 我掉进去过几次,满头满脸的雪末和稻草,拼命呼喊没用,北风在头顶呼啸把声音全都吹走了,能做的只有等,一直等到黄昏,等到母亲找不到我而心急,运气好我会在日落之前被拉上来,运气差就要等到星星都冒起了凉风,才会看到手电筒的光从高处射下来,我像是一只被困住的猎物,乖乖就擒。 后来,我很少再去那里玩耍,不是被母亲阻止,而是在一个深夜里,残疾老人的房子着起了大火,那一夜北风呼啸,所有人都睡熟了,深沉的夜就包容了那大火的肆虐,等到天亮起,落在人们眼前的只剩下一片灰烬,村民们围了一圈,指指点点,我跟在母亲身后,扯着她的衣襟,看几个男人把残疾老人的遗体抬出来,放在一旁干净的雪地上。 老人的遗体极度扭曲,一只胳膊向上伸着,怎么按也放不下来,有人说那是老人发现火情时想起身开灯,可是却没来得及。 我躲在母亲身后,母亲只顾着和别人探讨和观望,忘记了捂住我的眼睛,我闻到空气里有一股燃烧殆尽的香气,像是烤家雀的味道,我想起很多次和小伙伴们一起烤家雀吃的情景,说实话不怎么好吃,但还要装作兴致高昂。 老人被装进棺材里安葬了,剩下满地的凄凉,那片曾经孩子们冬季的乐园变成了一片废地,散发着死亡的气息。等又下了几场雪,在连绵不断的风中,慢慢地掩埋。 又一个人的故事,在我的冬天里结束了。 在过去了很多个冬天的如今,算起来,我已离开故乡十余载,这些年去过了很多想去的地方,也去过了很多不曾想过的地方,但每每冬季到来,或早或晚的白雪落下之际,我总会想念故乡,也总觉得,只有故乡的冬季是最美的最让人恬静与安心的,于是不管身在何方,总想要赶快跑回去,或者说是躲回去,躲在我那被白雪覆盖有暖烘烘的炉子的房子里。 五年前,我回到故乡,一整个村庄没什么变化,我经过家门前,踮起脚尖往院子里看,荒草丛生,那些载着我过往的土地滋生出了新的生命,但却再也没有属于我的消息。我绕过前门走向后院,篱笆栅栏没了,杏树死了,能够把枝丫伸进窗户的樱桃树也被砍伐了,只留下砖墙堵死的窗户和盆口大的木桩,一切都不复记忆中的样子。 三年前,回到故乡,偶然再经过家门前,踮起脚尖往院子里看,荒草不见了,一整个院子被收拾得井井有条干干净净,窗户泛着透明的光,恍然是回到多年前母亲时常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时光,我欣喜得就快忘记自己早已长高,忘记了这些年间隔的时光,就要推门而入。而一个陌生女人推门出来,领着一个年幼的孩子,奇怪地看着我,不解的眼神在询问我,我马上堆出一副笑容转身离开。 去年,春节前下了一场很大的雪,听说是入冬以来唯一的雪,可雪却再也没能爬上屋檐,风再大也不管用。一入夜,村子里灯火通明,街上却再也见不到嬉闹的孩童,我隐约感到有些东西丢失了。 村子最西边的老人还活着,不过也没有了堵门的雪需要他挖,但在每一个雪天过后,他仍旧扛着铁锹出门,不进别人家的院子,只是站在路边,把稍微积雪的路面清理干净,然后蹲在路边抽一根劣质的纸烟。 我站在村庄的十字路口中央,看着越来越多的车来车往,突然感到莫名的害怕,害怕如果哪一天不再下雪了,那我的冬天该怎么办?再或许,我不需要再回到故乡,停止这一趟又一趟的探望,我只需要站在城市玻璃窗的一角,转身向北。 跟我去北方 后记01 关于书写 2011年年底,偶然听到陈升和左小祖咒合唱的歌曲《爱情的枪》,里面有一句歌词是这样的,“跟我去北方吧,那里正下着雪,就让我滚热的灵魂在冰霜上撒个野……”瞬间动容,眼前映现出北方大地冬日里的寂静与辽阔,于是一个念头就在心里产生,我要为我所生活并深爱的北方大地写一本书,而书名就叫作《跟我去北方》。 我以为这个念头会与我之前的很多一闪而过的欲望命运一样,被我转瞬就忘记,而意料之外的是,它竟那么轻易地就扎进了我内心的最深处,我在往后的每一天里,只要脑子空闲下来就会想起这件事,就会在心里惦记着,要怎么下笔,要如何表达,也是从那时起,眼睛里看到的每一件事物都变得有了意义,不再是单纯路过的风景,而变成了写意的画面,我斟酌着要如何描绘它们,要如何写下这些故事,如何还原一个我看到的世界,真真切切的北方。 我知道我放不下它了,也明白了一定要尽自己所有的力气去完成它,它似乎在缓慢地渗透进我的血液中,一点一滴地影响着我,也改变着我,这是一种很神奇的变化,我自己都感到震惊。 那时我才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长篇小说《桥声》不久,生活与思想都在经历着一些冲击与改变,人有些不安与浮躁,明明知道有些事情是不对的,也知道那样的状态是不好的,但就是不能让心安定下来,也不知道该如何调整,于是我就独自一人去了个陌生的城市,在那里待了几天,情况稍有好转。 后来我开始着手写《有声默片》,讲的是北方小城市一群人的故事,在写的过程中很多感想不断地和《跟我去北方》的想法重叠,可那毕竟是一部小说,不能有太多主观的情感抒发,我只能克制,可这克制又是徒劳的,有太多情感堵在心里不吐不快,于是我在《有声默片》写到一半时,另开了一个文档,开始写《跟我去北方》。 《跟我去北方》写得很慢,慢到我甚而有时都怀疑自己到底会不会写作,也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有找到一个舒服的切入口与表达方式,每次打开文档只能写下寥寥的几百字,却像历经了一场长途跋涉般疲累。但奇怪的是,我竟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放弃。 于是在《有声默片》的后记最后,第一次出现了“跟我去北方”这几个字。很多读者问我是什么意思,我卖了个关子,“等等就知道了”。还暗自高兴过,全世界只有我知道这是下一本书的名字。然而—— 2012年写完《有声默片》我出去旅游了一圈,《有声默片》上市后我又一个人去了北方的渔村,夜晚躺在屋顶上看满天的繁星,听着蛙鸣,觉得这就是我要的感觉,那种闭塞、悠远以及惆怅,我躺在屋顶舒服得差点就睡着了。 从渔村回来后又接着写《跟我去北方》,有那么一小段时间写得是很顺畅的,甚至面对着屏幕朗读出写下的字句时而感动时而洋洋得意,可是渐渐地又写不下去了,觉得不对劲,对每写下的一段文字都持厌恶态度,仔细审视才明白原来很多文字都在重复一种小家子气,一种小情怀,我想要尽力修改,可是猛然察觉到是视野的短小与心胸的狭隘,承载不起思想的广阔,这本书的写作再一次被拖延了。 我背起背包到处游走,只在北方这个狭小又辽阔的区域,遇见了很多人,也看到了很多事,却发觉经历得越多就越难下笔,害怕写不好,害怕变了样子,害怕写破了自己的梦。 2013年春季,我的第三本书《单声列车》上市,在书的最后,再次出现了“跟我去北方”这几个字,这一回没人问我是什么意思,只是很多人把那个“我”字改成了“你”发给我。 我暗暗对自己说,这次肯定能够做到了。不为任何人,只为给自己一个交代。 如今,我知道我做到了,可我也知道不够好,我还知道我将继续在北方游走下去。 关于行走 2011年年底,我从呼伦贝尔回佳木斯,夜晚的火车,没人送我。呼伦贝尔的天气很冷,我拖着行李的手冻得生疼。火车站正在重新修建,连个候车室都没有,我站在月台上抽了一根烟,冷得想骂人。 上车后我的位置在下铺,虽已是深夜但又睡不着,就坐在床边听音乐,听的也是陈升和左小祖咒合唱的《加格达奇的夜车》,歌曲里两个人反复地吟唱一句歌词:“加格达奇的夜车,载着我心爱的人,慢慢地走开,而尽管那个时节的北方,才刚刚铺上糖粉末一样的霜……”我的心就慢慢地静下来,火车在一个小站停靠,昏暗的灯光下能看到一排低矮的平房,雪却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从结了冰花的窗子看出去,像是一幅冰冻住的风景,我的心底升起异样的惆怅。 2012年我辞去了工作,为了写《跟我去北方》开始断断续续地出行,一个人,背着一个黑色的背包,背包左右肩膀的带子总是调不齐,老觉得一高一低的。 我买了一张地图挂在书桌前,每次出发之前都要盯着地图研究很久,我专挑一些偏远的地方,下了火车还要坐很久汽车的那种,决定好了之后便到网上查车次,第二天就出发。 我有时也会走得比较随性一些,比如半夜里突然决定出行,简单收拾一下背包就出门,直接去深夜的车站,坐上最先开来的一班车,能到哪里就完全看天意了。但还好,那些深夜的车辆并没能把我带出北方,有时在车里昏昏睡了很久,睁开眼睛,还是那一片我熟悉的风景,下了车也仍旧满是乡音。 北方有很多闭塞的地方,有的地方甚至一天只通一次班车,我去过的一个地方,离最近的县城也要六个小时的车程。那辆班车很破旧,破旧到窗子都关不严,开出城市便是一路的乡间小路,扬起的灰尘直接灌满了车厢,我庆幸还好不是冬天,否则得多冷啊! 车子在县城是满的,过一个小村子下几个人,车子开到一半车厢里突然弥漫起酒气,是很烈的白酒。停车一看原来是行李箱里装的一大桶白酒洒了,进城进货的老板娘不干了,和司机发生了争执,吵了一路也没能解决问题,老板娘说她半年才进一桶白酒,洒光了村里人喝什么。司机说这不是他的责任,谁让老板娘不把盖子盖紧,再说老板娘又没给白酒买票。老板娘很泼辣,叉着腰骂人,司机也很厉害,和她对骂,一车厢的人当看笑话似的看热闹,谁也不插嘴。 后来车子又叮叮咣咣地开了起来,很多人用领口捂住了鼻子,我想还好我喜欢喝酒有点酒量,否则早就被这浓烈的酒气熏醉了。 老板娘的村子到了,老板娘的男人在路口接她,又和司机吵了一阵,最后司机赔了点钱算是完结,上车后还骂骂咧咧地诅咒老板娘,还说下次再也不拉她了,就算拉她也不给她捎货。 可能是司机有了脾气,接下来的路车子一直很颠簸,我靠在车窗上看窗外的田野,一整片到天边,辽阔得都有些怀疑这儿真的有人在管理么?那要如何管理?那些生活在如此偏远地方的人们,要靠什么打发这漫长的人生与空旷的孤独呢? 我发现自己在旅途中渐渐地有了些变化,从前只是关注自己的感受与情绪,现在开始思考其他的了,思考所看到的一切以及一切与之有关联的事物,思考他人的活法,思考生命的开始与结束,命运的颠簸与跌宕以及作为人活在这个世界的意识形态,简单点说就是存在的意义。 比如,冰川上的一滴水落下来,从来没有想过会变成江河改变大地的容貌。 又比如,我们所做的每一件小事,是否会微妙地改变这个世界。 并不是蝴蝶效应那么简单的解释,或许我们生活在人群密集的地方,一个情绪的转变都能影响到身边的事物,那生活在辽阔旷野的人们,他们在密度相对较低的情况下,要用尽多大的力量才会让生活有那么一丝的不同呢?还是说一生就默默地经过,如同一个只身一人生活在山间的人,如果没人经过那里,那谁又能知道他真的存在过呢?再切换到我们自身,是不是在努力做着一些喜欢或是不喜欢的事物时,也是为了证明存在过呢?那么,天地万物所有的行动也都可以这么解释了吧?可大家都在这么做,又是在做给谁看呢?到头来还不都是殊途同归,淹没在下一批生物之中,被他们复制同样的活法,那人生走这一遭又有何意义? 我逐渐觉得,作为人类的我们太渺小又太自大了,而自大又自以为是的原因无非就是眼界太低,如果真的能把所有人的视野拉高几万英尺,那么,世界会变成另一个样子吧? 曾经有一位宇航员说过一句话,大概是这么个意思,他在太空中看到的地球只是那么小的一个蓝色的球,宇宙中随便一个星体撞一下它,它就毁灭了,而生活在上面的我们每一天又在争什么呢? 我想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如此渺小的我们,如此短暂的一生,我们在折腾什么呢?有什么意义呢? 对于这些,我百思不得其解,我知道这很消极,可这就是事实。 2013年,我离开家乡来到北京,刚开始可以说诸事不顺,被一件又一件事情打击且困扰着,《跟我去北方》这本书的书写又一次中断了。那一段时间过得浑浑噩噩,由于内心的痛苦与身在异乡的不适与对于未来的困顿,我从早上睁开眼睛就开始喝酒,来缓解焦虑,一度觉得活着没什么意义。 虽然出版了《单声列车》,我也在后记里再一次提到了《跟我去北方》,但对于能不能完成它心里没有一点谱。我去和朋友们组局嬉闹,说没心没肺的笑话,试着认识一些新朋友,还买了把吉他每日练习,心情倒是好了很多,可仍旧觉得不对劲,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但能够肯定的是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方式。 于是我又出发去旅行,去行走,去看海,坐在黄昏与黑夜交界的礁石上抽烟,想一想我究竟失去了什么,是什么让我如此地不快乐,是什么让我越发地忧愁,我在很多个白天与黑夜里,开始想念北方的家乡。 回到北京后我找了份工作,在假期里继续出行,有时是自己出去,有时是和朋友一起,去的都是小地方或是荒野,我在旅途中看着车窗外的风景,高远而宁静,心也跟着豁然开阔,于是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可能我生来就不属于大城市,不喜欢拥挤,不喜欢忙碌,不习惯快速的节奏,更不喜欢人心的庞杂,简单点说就是,不喜欢这一种生活方式。 我怀念北方小地方人们的安之若素。那种生活方式不积极,不上进,没有远大的理想和报复,没有为之奋斗一生的夙愿与需求,简单、悠然、不疾不徐,坦然地面对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生来,活过,死去。 我喜欢没有大悲大喜,大风大浪,大富大贵的生活,或者那才是一种大彻大悟。但是大酒大肉还是要有点的。 我似乎把人生又看开了那么一点。 在北京待久了,也渐渐习惯了,我以为会把北方忘掉,可恰恰相反,越是离得远它在我心中的形象越是鲜明,那些只属于北方的景象与身处其中的感悟竟在跳脱出来后才看得透彻,于是我再一次动笔书写,下笔间有了更加饱满的感情与欲望。 我要感谢自己的双腿,只有它们能带我走出困顿与纠结。 或许它们会对我说,虽然很累,但责无旁贷。 关于最后 总觉得该再说点什么,每次写到最后都会不舍。 那么是说天光?云影?秋风?雪原? 这些在书里都已经说过。 还是要说:再没有什么比大地更宽广,再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寂寥,再没有什么比路途更惆怅,再没有什么比思念更漫长…… 这些又要每个人自身去体会。 所以还是讲讲我自己吧。 说实话,这几年忙着写书,有点累,身体特别是肩颈部出了些小问题,用脑过度导致脱发,失眠多梦,视力也逐渐下降,情绪也不太稳定,会莫名地高亢或低落,有时也想着堕落一些,找找生活中低俗的乐子什么的,但还好都把持住了。 有一段时间把人生的终极追求定位成赚大钱和成大名和大成功,后来觉得那样没什么劲,有诗云:“总是春心对风语,最恨人间累功名,谁见金银成山传万代?千古只贵一片情!”就觉得人世间追逐的该是情,可又发觉那不过就是痴情汉的强词夺理罢了,不耐深究。到如今,我仍旧不知终极追求是什么,只好把终极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也就是每一天,这每一天又要分为白天和夜晚,白天的时候能吃时也能喝有忧愁时也有快乐,到了晚上有欲望时有体力有沉思时有睡眠,这就足矣。 人最无助的是面对大而庞杂,精细分理一下就容易掌握了,这个有时,也就把白天和夜晚再一次地细分了。不像《圣经》里说的“生有时,死有时”那样,太笼统且禅意过深,不易理解与消化。 想起曾经在最开始写作的时候说过这样的话,“我其实没有过于奢华的梦想,一座不大不小的城市,与一个喜欢的人,简单的生活,开心或是难过的时候找一群朋友喝酒,也就这样了。还有,出一本书,哪怕只卖出一本也好,因为它将会比我的生命更长久地活下去。” 现在几年过去了,我出书的梦想实现了,卖得当然不止一本。生活的城市忽大忽小,还在寻觅最终的停靠站,估计不会太喧闹。我这人性格还行,还有几个能够说心里话的朋友,和他们在一起让我很轻松。至于喜欢的人,曾经我以为找到了,后来发现搞错了,所以还得继续找下去。而简单的生活,我还需要再努力。 最后还是要说回来。 《跟我去北方》是我最漫长的一次写作,写完了好像心头的一块大石头也落了地,我不确定会不会再出个《跟我去北方2》或者34567,写与不写都要看心情,而对于写作,最初的大冲动与大热情渐渐褪去,剩下涓涓细流慢慢流淌,不过还好没有断流干涸,这是大幸也是大不幸,往后的事不详谈,就交给时间吧。 写完了讲述家庭、社会、自我的“声音三部曲”,又给我挚爱的北方写了十几万的文字,好像已经完成了关于写作方面所有的梦想,可是我才二十四岁。 对于未来我有些迷茫,也有些隐隐的期待。 关于感谢 感谢陈升和左小祖咒给予我的灵感,感谢焦油量0.1的ESSE香烟和40°的Jack Daniels威士忌在写作时的陪伴,感谢生命中所有相遇和错过的人,爱不爱暂不提。 2013年8月 北京 补记 这本书在制作的时段更名为《再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寂寥》,这也是我备选的一个名字,在确定了这个名字后我就总是在想,或许《跟我去北方》这个名字真的过于狭隘,而我在书中想要表达的就如同人生的走向想要追求的目标一样,都是更为广博的态度,作为生命的个体生存在天地之间,有些事情我们无法改变,有些人我们无法挽留,有些时间我们无法停驻,于是那些我们经过的、错过的、忘记的与无法遗忘的,竟组成了大部分的生命,谁能说谁不曾感到寂寥呢? 写这段补记的时候我坐在去往北方的火车上,透过窗户望出去,北方秋季的景色尽收眼底,我再一次看到了那些广袤的原野与平凡的人类,在风拂过金黄的稻浪后又吹向人们的脸庞。在看到这样的景象时,我是没办法不动容的,我对身边的朋友说,你看,这就是我所要描述的北方,而我要表达的情感却怎么也说不清。 或许每个人在生命中都该有一份执念,一种永不泯灭的情怀,一种更为包容的爱慕,才敢于义无反顾地行走在人世间,而我想要表达的,大概就是这些了。那些更为细小与汹涌的情感,比如无奈,比如孤独,比如微弱的爱等,我相信这些是每个人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体会,那就请各自找寻吧。 祝阅读愉快,人生有幸再相逢。 2013年9月 北方 我有一个印象中的北方 松花江水 逆流而上 云缱绻 雾流淌 大地比天还宽广 我有一个到不了的北方 黑龙江水 湍流激昂 山也峭 风也罡 日落黄昏鸟飞翔 等一道苍凉在何方 那迷途的旧时光 暮愁锁他乡 谁在轻声唱 寒夜下的暖窗 落一缕风霜在身上 秋去冬来多匆忙 萧寒谱乐章 燕子飞南方 惹得离人心慌 我有一个向往中的北方 乌苏江畔 歌声悠扬 择水居 悠安详 渔船飘摇波光上 等一道苍凉在何方 那迷途的旧时光 暮愁锁他乡 谁在轻声唱 寒夜下的暖窗 落一缕风霜在身上 秋去冬来多匆忙 萧寒谱乐章 我在轻声唱 惆怅三日绕梁 我有一个回不去的北方 乡音未改 青草初黄 登高地 东北望 回忆略比时间长 念初时一片白雪茫茫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